附录 一技安身命,三生谐物缘

附录 一技安身命,三生谐物缘

碧波荡漾的罗源湾汇着咸水和淡水,其中一脉淡水源于北岸的碧里村。村子的地形略像葫芦,葫芦嘴朝北,底朝南,背面的村落名里澳,南面的名外澳。北高南低,三面夹山,一面临湾。20世纪60、70年代的里澳人坐看山空、外澳人望洋兴叹。一条清可见底的溪缓缓流过整个村落。旧时这里还有个名字叫“碧溪境”。

里澳世居一百多户何氏人家,奕代农耕。我出生70年代初,祖母缠脚就近拔兔草、捡柴火,厅堂一台织布机,每到割麻季节,就开始织布。祖父虽晓针灸、接骨、青草药,却分文未取,靠打草鞋补给。父亲务农兼木匠,公认好手艺,却与祖父一色做派,留下的只有老实厚道的称道。母亲是本乡梅花村的陈家人氏,十二岁时被送给碧里村的一位五保户老奶奶作孙女。母亲十九岁时老奶奶便过世了,二十一岁时招父亲上门。生三子,我排行第二。对于父母所在的生产队来说,他们都是外来的,所以分到的土地零零散散,很难保障一家五口的正常生活供应。兄弟三人常常被轮流寄到外婆家。

外婆一家既是农民也是渔民,生六女一男,姨姨们送的送,嫁的嫁,我寄到外婆家时,加上外公及其单身弟弟、六姨和舅舅,共六口人,粮食常常吃紧。舅舅长我三岁,爱看小说和小人书。外婆家筑于半山腰,算是梅花村最高的厝子。外公、外婆话不多,却很风趣。外婆不缠脚,据说曾在地主家当丫鬟,颇谙剪纸之类的女红。当时我还能看到一本厚厚的剪纸集子,装在她缝制的百纳袋中,竹编的针线篮中存放五颜六色的线和碎布。六姨能折纸、用彩色塑料带编出金鱼、用毛线织出各种图案、用手帕扎成兔子等,显然是受到外婆的影响。

石厝坐北朝南,东侧是崖边,种有月季花、金针菜、凤仙花等。北面是小菜园,靠墙长两株高大的梧桐树,石头累成的墙上长有各种草药,如白毛藤、芦荟、艾叶、千斤拔等。再往北是小山涧,终年流水。每到旱季,村里的人便在此排队取水。西面是山体,梯状的园地四季作物皆不同,令我好奇的是棉花与高粱,在我认知中棉花也是花。大门前一块空地,搭着架子,豆的藤蔓、丝瓜藤、南瓜藤等攀爬于此,架子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晒海产品。往外靠山径边的一颗仙人掌与厝子齐高,开出的黄色花,像塑料的质地,当时总感觉花瓣不应该这么厚。南望便是碧波荡漾的罗源湾。

大姑妈家也在梅花村,有好多表哥表姐,表哥除了打鱼,也有的是石匠。最经常在一起玩的是小表哥陈盛宝,他是念书的,会摄影、洗照片。以上是我上学前留下的深刻记忆。

小学期间画过的图画簙、毛笔字作业多被学校留下作为范本,因此养成写毛笔字的习惯。每年春节乡亲邻里便送红纸来,让我写春联春贴,这是我最开心的练字机会,来取春联时搭赠年糕等。假期伯父常要我抄写《增广贤文》《五言杂字》等古籍残本。此期间主要的临摹范本,是从机关单位丢弃报刊里剪下的插图,更多是和弟弟何启支一起捡废品、采草药积攒的钱去供销社买小人书。节选临过《千里走单骑》《水浒传》《杨继业》《西游记》小说《明英烈传》绣像等十余册。有时父母亲、四叔会让画青草药。幼时还喜欢捡鹅卵石、树根。常在鹅卵石上画,根据纹理或形状判断其形象,而后用笔勾出主要的特征,使之形象化。当时有老师送一盒片状水彩,“鹅卵石画”就更加丰富了。用断的钢锯片磨制各种刀具,雕刻木条、木块。所有的铅笔头都刻着纹理。每到秋后田干了,掘取干裂的泥块,照着小人书来雕刻成立体的人物、动物。

当时的碧里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儿时的我竟然多数次寻思着,如何走出这片小小的天。

要出走!借道海湾是当时唯一的出路,但也得看潮汐。

适合我的潮汛终于来了,咸咸苦涩且飘荡着腥味。

顺潮而涨,被罗源一中录取。在这里我才陆续听到“美术”“书法”“国画”“素描”等名词。初一时参加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学校提供纸张、笔墨、色彩。这算是我第一次像样地画画,用四尺对开的纸临摹曹克家的《猫蝶图》,在县美术比赛中获三等奖。从伙食费中挤出的钱来购买《书与画》《美术》《盆景与花卉》等杂志。利用周末时间临摹美术课本里的作品外,还临摹任率英的《刀马人物画》、顾生岳的人物画,以及一种扑克片大小的纸片上的人物画,如红楼梦人物,封神演义人物等绣像。由于当时买不起色彩,少时的画画纯属强烈的个人兴趣,几乎都是勾线形式。据说初中毕业时,我在所有同学的留言册中都有插图。

1988年考入福州十九中中师美术班,才对美术有了粗略的了解。“素描”、“色彩”“国画”“图案”“美术字”“美术鉴赏”“书法”“速写”等课程,我都忘乎所以地体验一回。从此养成随身携带速写本来记录生活的习惯。此间幸得郑丹夷先生的垂爱,奠定书法篆刻基础,培养诗词兴趣。更因郑先生的引荐,游学于多位专业老师,观摩名家作品,旁听人文轶事,加深对山水花鸟画、行草、篆刻的理解。

高二的下学期辍学,从此我过着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幸好同学们多方照顾。一天上午,在福州玉雕厂工作的学姐谭念梅,领我参观珍品馆里琳琅满目的寿山石雕作品,她让同事示范雕刻一枚寿山石印纽。翌日,我带着他们赠送的几把手凿、修光刀及峨眉石图章回到故里。对着古墓前的石雕摹刻,也参照“金陵十二钗图”雕刻,改制父亲不用的木工凿子、钢锯片来凑用。1990年初,远房的叔公汤雄和尚回乡,看到我和我的雕刻。于是叔公给一次返回闽都的机会,寓居西禅寺。在这里给仙游的蔡爱群画师当下手,绘制报恩塔里的壁画。宽大温馨的屋檐下,华丽泥像的慈眉下也没有免费的粮票。踽踽独行的身影印在抄经时,映在壁画中。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木鱼饭罄就是演绎“琢磨修行途中”的前奏。

一出“与石俱进”的人间戏剧开场了。

第一场:改行的农民工

1991年,鼓山镇浦东新厝,田野中的一条小公路,是福州市区到樟林村的必经之路。改革开放的春风经过此路,吹热了一批石雕艺人的心,他们来自福清和罗源。路两边的农房成了寿山石雕作坊,在这里我当了几个月的学徒,缘于罗源城关的美术学友李岗的建议。

陈国玉师傅是李岗的姐夫,从“福建省罗源雕刻厂”出来,曾以罗源县飞竹乡生产的“罗源石”来雕刻香炉为主,题材如古兽、蜗牛、博古纹样等。当他来到福州时,正是寿山石雕兴起时,根据自己的购买力选购寿山石来雕刻。学徒们仍然用“罗源石”来练习。

陈师傅不善言谈,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李岗的汇报。我和所有学徒一样从磨刀做起,虽然我之前时就磨过柴刀、木工凿子,用钢锯片磨制过各种刀片,但一周时间磨几十把形制各异的修光刀、卡凿、手凿,还是相当大的挑战。于是对刀的刀性、钢性有了切身的理解。重要的是圆口修光刀,业内习惯称之为圆刀,之前没有用过,当初在玉雕厂观摩时竟然没有注意。记得刚使用圆刀时,暗暗惊喜,惊的是若未进入此行学习,恐怕要盲人摸象。喜的是圆刀解决了之前雕刻人物,衣纹生硬的问题。这一小小的发现,使得我特别珍惜、注重圆刀的作用。

在陈国玉师傅的作坊里,我雕刻的第一件作品是在叶蜡石制作的骨灰盒表面作线刻山水画。由于材料有限,也没有相应的设计安排,学徒经常无法持续手头的活。在这里从打胚、凿胚、修光、磨光纯手工。唯一的一台手电钻,平时锁在陈师傅座位旁的抽屉里,学徒不敢使用。这一带没有什么样品可参考,其他雕刻师不太乐意让别人的徒弟看他们作品,很少会对我的请教做出明确的回答。有时我只好设法偷学,偶有别家的学徒趁他们师傅午休之际,拿出古兽的样本与我观摩。我就画在速写本里。速写本里还记录村子四周的景物,都是利用每天饭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完成。期间结识陈群师傅,也是罗源雕刻厂的雕刻师,算是民间式的多面手,喜欢画画、写字。主要雕刻黑白“熊”的产品发家。与我很投缘,有问必答,我甚至可以试用这里的雕刻机。很快我发现艺人保密的技术,对我这样从小就“玩”刻刀,并在学校接触过美术史的人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由于时常没活干,我斗胆征得陈师傅的同意,挑选一块“罗源石”,参考玉雕《昭君出塞》的白描样图,雕刻一件圆雕的仕女作品。在制作过程中引来不少围观。从“观众”交谈中得知,仕女题材在当时的罗源雕刻中是很少人可以胜任的,能雕刻“人物”很受追捧。完工后竟然很快出售。至于我呢,把一块南瓜状的原石,雕刻成青瓜状的造型,那是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在这一过程中我深切体会卡凿打胚、手凿凿胚、修光、磨光等运用手感魅力和技巧快感。

由于我“不但会画,连仕女都会雕”。老实的师傅听从同事们的建议,决定“人才出让”。在几个“师辈”的“护送”下,我进城就业,来到五四路三角桥。从此我和广大的农民工一样开始了自己的谋生方式。

第二场:三角桥

20世纪80年代末,已经有人在五四路三角桥及公正新村一带租房,经营寿山石。他们主要来自罗源、福清、莆田及福州本地。文物大楼离此处不远,五四路段的许多古玩店、文房店分布在路的两侧。

90年代初的三角桥一带雅俗杂居,雕匠渊蔽,商贩往来,寿山石集散地。民房改作坊,客厅即展厅,也是宴会厅,卧室是交易的密室。这里生意盎然,春风得意。日夜传出的凿石声、雕刻机声、打桌球声、摩托车声、淫笑声、劝酒声、讨价声……竟然声名远扬。

大约是1991年秋,我被推送到几位年轻雕刻师刘东、程东海合租的作坊里加工寿山石。在这里偶尔可以使用悬挂式的进口雕刻机,所用的材质都是上等的寿山石。有几本彩色的寿山石雕书籍可以参照仿制。不久后刘东分出,把我拉去后屿继续加工。过了两个月应樟林村的一位寿山石经营者之邀,到他的住所雕刻寿山石。我第一次拥有自己专用的工作台,设在阳台的东端,朝阳问暖,清风拂尘。雕刻机是国产的,马力大,噪音也大,而我的干劲更大,几天后便找到手感。根据作品不同形状的需要,顺手磨制出不同型号的三角刀。一刀在手,直入风尘。一个月时间共完成13件作品。我拿到一生中第一份工资500元,便毅然辞去工作,硬着头皮又到三角桥。

为何说是“硬着头皮”呢?因为那时我从学校出来,又经历多番波折,已经像惊弓之鸟。对当时三角桥的社会气氛很不适应,对所接触的人与我之前学生生活反差太大,不免有恐惧感。还由于家底贫薄,过早体味庶民疾苦,不喜交际,惯于独处。1994年获奖诗歌《拉板车的苦工》中写道:

“出指便算清挣到的纸币;

却数不清脚下的脚印;

踏遍天涯海角;

却走不出十元人民币的周长;

除了汗水还是汗水;

冰冷的雪花;

曾在你的额头熔化;

能把最沉重的;

拉过生命的最陡坡;

这,是你的骄傲。”

租在三角桥第一排,离桥头很近的一家三楼上。幸好一位初中同学林健康分配在福建省工艺美术实验厂,办了停薪留职,来我这学刻寿山石,我就有了伴。此时雕刻印章较多,当时印章比较好卖。后来为了避开小混混的骚扰,迁至后排靠角落的三角桥26号,收何启支、张以杰等三位学员。此期间雕刻过传统题材,如飞天、老子、古兽、竹报平安等。由于潜在喜新厌旧的积习,所有被我经手的题材都作了“改编”。例如找十来个小印章,印纽分别刻扬州八怪的形象;绿色的月尾石刻成竹子,底下刻七只形态各异的青蛙,取名为“竹林七贤”;古兽的动态拟人化等等。大约是1992年之后,逐渐有台商关注我。台湾摄影家曾昭南先生从台湾带来他收藏的掘性杜林石让我设计,我把这些料子刻成蝉、蝉蜕、竹节等。陈瑞霖先生拿来的鸡血石、昌化石、寿山石印章要刻成印纽,除了传统的瑞兽印纽外,我设计出铜锁、石磨、茶灶、瓜果、竹席纹理、指纹等印纽造型。至于古兽的造型,当时和孙勋文做过许多探讨,觉得应该革新,并更新出不少古兽造型。

我的作品虽然引来同行的好奇眼光,销售并不好,生活几度陷入绝境。弟弟、好心的朋友多番劝我改变题材迎合市场,后来女朋友也劝我。但历史经验和我的直觉坚定我的信心。我告诉他们,我的做法将若干年后被广泛采用。

1995年,我迁到三角桥3号,共三层十二间。新增收郑恕、罗寿情等三位学员。作品的题材从农家用品系列、农居系列、静物小品、爬虫类小品、多种题材纽饰印章等,转化成漫画式人物系列、带有思考性的圆雕作品。如《土墙根》《父亲挂草鞋的地方》《仿真的瓜果》《洞房一夜》《人情两面》《松球与松鼠、蜗牛》《五子争科》(小鸡争食稻谷)等。

随着题材的拓展,工作效率的提高,自然而然地要求工具改进。之前的修光刀通身厚度一样,约3毫米,一使劲刀就弯了,改进形制后的修光刀,中间加厚约5毫米,沿两头逐渐趋薄至2毫米左右。其特点是手感稳健,灵活。除修光刀外,还设计多款适合在叶蜡石上刻字的篆刻刀。刀具由横屿的打铁师傅冯奇兴锻制,后由其子冯功民继承,故为其命名为“奇兴刀”,并题字相赠。另外在利用电动工具上做出较大的改进:如各种车针的肌理效果表现法、打金用的铜刷运用、钢制刀具表现手法。以上的技法在当时,其他均已传授给学员,后来经过整理合称“素描法”。此法及题材在当时已被不少罗源籍的石雕工作者采用,随着学员出师发展,1998年之后其影响呈裂变式扩大,例如何启支带徒几十人在闽浙两地生产大量的作品形,郑恕通过带徒及网络传播。

天无绝人之路,到底也有收藏我的作品的人。比如香港来的字画藏家,美国来的飞机制造商,北京来的书画家等。台胞来找的相对多,但收藏我的作品远远数量不及前者。印象深刻的是台湾地区的潘文华夫妇,他告诉我,我是他专程来福州要找的三个人之一。他说他曾在台湾扬言要收藏我雕刻的人体作品一千件。我笑了。由于种种原因,这次见面后,我就没有与他直接交往过。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台湾寿山石印章协会会长,是当时最大的寿山石雕收藏家。

1996年作品《门》和《拓荒者》参加“福州市工艺美术如意杯”展览。《门》刻画一个小女孩从老旧的贴着“福”的门后探出身子,作品背面刻有几行字:

“岁月沧桑,

沧桑蛀在打着补丁的身上。

《土墙根》

《父亲挂草鞋的地方》

《人情两面》

《仿真的瓜果》

《五子争科》

《松球与松鼠、蜗牛》

传统是美德,

保守是性格。

日夜祈盼的‘福’,

关在门外……”

黑色坑头石雕刻而成的《拓荒者》,展现猿人和一把断了柄的石斧。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关注这两件作品,多家报刊选做插图,诗人常怀龙赋诗:

“当自然之子,

第一次举起石斧劈向父亲,

那是何等勇敢的反叛?

当茹毛饮血的人类,

开始了刀耕火种的壮举,

经历过多少的拓荒?

你附身吸取大地甘醇的乳汁,

你昂首疑问头顶炫目的太阳。

啊!拓荒!拓荒!

野火在你眼里燃烧,

文明在你心中发祥……”

或许当时福州工艺美术界很少出现过改革性的创新作品,《门》获“创新一等奖”。

作品《门》《拓荒者》在展馆被法国人选中参加“97澳大利亚工艺艺术博览会”。

《门》

《拓荒者》

不久后时任福州市工艺美术公司总经理的张敏先生一行来采购,选购作品《传人》,作品表现惠安女雕刻龙头的场景。虽然取材新意,风格独特,但同行的几位采购者并不赞同张敏的决定。主要的理由是:1.《传人》作品的石材太差,当时叫“白土石”,没有质地;2.价位偏高,而且不让还价。这件作品被选中到马来西亚参加展销会,后来张敏告诉我,有人以进价六倍多的价位收藏了。这对我无疑是莫大的鼓励。1998年我从北京回闽后才知道,作品刊登在宣传册的封底,流到市场后很快被大量参照仿制。我还利用“白土石”雕刻成蒜头等静物。没料到的是“白土石”后来很畅销,有了一个高雅的名字——“瓷白芙蓉石”。

随着技法的娴熟,我却陶醉于修光刀作用下的快意。忽然思索,石雕作品不就是雕刻工具留下的痕迹吗?快意是从手指接触刀而传递到心里的,刀是手的延伸触觉。于是“刀触”的意识触发了。“刀触”的内涵则受到“笔触”的启发。

“刀触”的作用使得人物雕刻,切入了情感,并触类旁通。又一条思路被打开,深层的心理诉求有了着落。

也许穷则思变,独行也许缺少交流与参考,却是往往置之死地而后生。选购廉价的寿山石材料来雕刻,这在当时虽然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却使我的创作更加放胆自主。创作也许偏离流行,却转向创新,虽然孤独却思如泉涌。

源泉不绝,必将汇流。我只能在工艺美术洪流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飞扬的寿山石粉,散落在三角桥下的水面上,夕照中闪闪泛光,像银光?像金光?

该是我告别的时候,1997年8月底,我北上进京。

第三场:一触即化

雪!真的雪,我看到了,从天飘落,全无色相。

我接住了,在指尖即刻化作泪痕,不觉冷暖,没有感觉。

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短暂而漫长。说短暂因为只有一学期,似乎还没过瘾就结束。时间的长短真是取决于心境,一成不变的生活几十年如一日。若是强烈的祈盼一日如隔三秋。游学于异地,样样新鲜事,天天好心情,若是回忆起来又是多么的漫长。

说漫长,还因为这一学期看过许多展览,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古今雕塑,画过几百张的速写,几十张的人体素描,留下几十张设计稿……

时间是最好的疗愈良剂,从前那颗惊恐沉郁心已在北京得以软化,回闽时已经找回蓬勃积极的信心。

信心是恩师们给的,许正龙教授讲《三度空间》,他的设计理念对我影响很大。作品《门》和《土墙根》作品图片入编许先生的著作《雕塑学》(2001年第一版,2015再版为中国美术教育大要)。我的“玉雕学”便是在此萌生。我的第一部作品集名称“缘石开物”,是许先生起的。观看张錩教授示范“泥人张”的技艺,注意到錩师用泥塑刀按压而留下的“泥触”,“刀触”的概念自此形成。“泥人张”精神一直在玉石雕刻中,慈父般地讲解一如既往;在周尚仪教授工作室学金属锻造,对未来我运用多种材质的同构别开生面;祝重寿教授建议我参考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达利的作品,悟出“流形化势”的造型方法。范伟民老师为我在《雕塑》发表雕刻作品,并推荐参加雕塑展。因此因缘于大连结识钱绍武先生,从此游于钱先生近二十年,与钱先生的艺术理念最为契合,如鱼得水,如春风化雨。

第四场:怎么成了春风?

我回到福州,寓居西门外的西洪小区,黄日钿等四位学员来学艺。1998年以后,福州艺术界知道“何马”这个名字的,多半是缘于作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楼”是用木条穿插构成,许多人对这样的“底座”很好奇,在之后的几年也出现类似的做法。业内并不知道这种表现形式类似“装置艺术”,木架与石雕作品是一个整体。有人管这样的“底座”叫“何马架”。至于“底座”与作品的关系,我在几篇文章中提到。我认为底座只作为作品衬托是不够的,应该是作品内容的一部分。

何止“风满楼”?其实已是“风满城”,此风随即“刮”到上海,“刮”到香港。至于名字吹到哪边,谁也说不清。

《山雨欲来》 1998年 何马 作

巴西的彼德席勒先生在福州出现了,他是日耳曼人,巴西雕塑博物馆馆长,圣保罗工程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与我语言不通,却是我的知音。我们交往了近十年,我多数作品是他收藏的。彼德席勒先生在《缘石开物·何马雕刻》的序言中提到:“融合了大量的社会批判和简练的形式,何马呈现给我们的是有趣和具有批评性描述的人物特征,这就是‘何马风’。作为一种风格,很容易被其他艺术家所借鉴,照此说来,可以证实何马风已对未来艺术家造成最大的影响力。”

《雕过的杜林石》

2000年后,风势变了。刮出一块“布”,那块“布”贴在杜林石上的,衬出女人体的样子,在深圳的品石轩,有人说“没雕刻的石头也拿来展”。我说那叫《雕过的杜林石》。朋友说应该名为《崩》,《崩》在杭州的“首届西博会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展”及上海“全国工艺美术优秀作品展”上展出。业内权威说应该叫《显》,《显》在《中国宝玉石》杂志的封面上出现,创作感《我说我作》发表于《中国宝玉石》2000年第四期。与此同时期推出“文物变相系列”作品,如《萌》表现瓷器出土,旨在以瓷器英文China即“中国”为内容,表达中国文化的萌芽,预示华夏文化崛起。还有玉器出土,印章出土等系列。使得多种材质较粗的玉石得以充分利用,引起较大的反响。

《文物变相》

人间何其有趣?为了吸引眼球,多少人在形式感力求对比强烈。这样若隐若现的朦胧,竟能闹出动静,真让人哭笑不得。

人更是有趣,每天送来的各种嘴脸,都被我“漫画”在作品中,这时期创作的“人物漫雕”系列,便是源于此,而刀触触及人间百态,刀感感觉得心应手。

无论什么样的材质,我似乎都很珍惜,或许正因为如此,我的题材只好广泛,表现方式也是多样的。2001年第四期发表于《中国宝玉石》的《休闲式寿山石雕》,提到的是如何利用粗质地材料的观点。类似的文章如《内取巧》发表于《中国宝玉石》2000年第三期。

《萌》

2002年我迁居东门边的东水路,在这里住了15年。工作室设在东大路,在此学艺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北京、内蒙古、广西、河南、湖北等。我们研讨不仅是石雕或玉雕的概念,而是人对玉石材料的反应,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2003年作品《翠鸟》,像薄意,利用黑白灰三色石皮来表现枯荷,营造翠鸟的生存环境。这是玉雕界第一次粗涩材质获金奖的作品,这表明业内对材质注重,开始倾向对雕工的创意、立意的重视。作品《翠鸟》的背面刻字如下:

“平平止水,

澹澹云诡。

时至我发,

千层浪起。”

站在当今玉石雕刻界发展的势头上,回顾以上所作的,不就是在“创新”吗?

当有人询问我如何创新时,我只是把我的以前作品图片回播一遍,整成文章《漫谈玉石雕刻的创新》。文章《寿山石“雕皮艺”术杂谈》发表于《中国宝石》2004年第一期。《说说“淡巧色”巧雕》发表于2004年第三期《中国宝石》。

其实创新的声浪,皆如秋风过耳。我已经渐渐地养成用看人方式看玉石的习惯。2002年我应邀到中国最大的玉雕之乡——河南镇平县讲座,就谈心得。题目是《漫谈寿山石雕的形、色、质、理》,发表于《中国宝石》2004年第四期。后来此文做过调整,更名为《相石而作》编入《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理论委员会2007年年会论文集》,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主办,发表于《中国宝玉石》2007年第五期。

相石而作,分四个阶段:1.形生势成;2.感情色彩;3.文质彬彬;4.顺理成章。这是初级的纲领性创作思路。

以此进入即可开辟玉石的天然语境,使作品的艺术语言找到传声器,从而产生异质同构,产生物我同频共振。若能体会到这层面,就很可能明白“人有物缘,物有人缘”的道理。在文章《怎样看待寿山石》(荣宝斋《艺术品》)更为深入的阐述。

相石而作又是一种思维模式的培养,养成以平等的心态看待世间万物关系的习惯,而不是看万物。有一首诗可以用来概括:

“磨琢非唯像,

相成象万千。

势随形起伏,

情与色关联。

一技安身命,

三生谐玉缘。

勿求人道好,

自古美难全。”

摆脱形和像的着,才能打开思维。

记得有人提过当时的另一件作品《超于象外》,形式感超强。用写实的浮雕手法,很具象,却名为“超于象外”,世人能理解吗?

象可像,道无相。像、相、象都是载体,作品是抒情言志、通神达理的物化载体,古今中外数不胜数的这样载体成为时代的印记。

印章恰是名副其实的印记,譬如《牛》纽方章、《这一步……》《最后一角冰山》《把玩式印章》……用意不在印章本身,不在雕刻的表象。这是借助印章来做文章的,也是“超以象外”的一种表现形式。中国宝玉石协会主办的《玉满千杯·2011黄龙玉》作品集中收录《漫谈黄龙玉雕的创新》一文中提出玉石雕刻的构思方法:

“构思当首务,辨正查图录。

五彩文采通,相石如相术。

下刀且留情,画稿加泥塑。

取巧化裂纹,技法随思路。

得趣养天年,名利两不误

例如2017年至2018年荣宝斋在线推出的三期对印章艺术的见解:《塑造一枚印章的艺术修养》《印章里的何马风》,其中《印章的觉醒》中写道:

“琳琅触目翻思路,

把件求圆印要方。

质若晶莹谁看透,

完工还得会抛光。”

芙蓉石的砂坚硬粗涩,其肉温润艳丽。作品《春风得意》雕砂作人形,温润艳丽的“肉”成了衬底。若只是听听,谁也无法接受。看到作品却一致认可,至少也默认。你若讨论这个人形要雕得怎么样好看?那是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谁也说服不了谁。意,是抽象的。得意忘形的原意是指得其思想精髓,而不必计表现形式。后人引申为因心意得到满足而高兴得失去常态。后者是贬义,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所以在人世间,要想劝人做好,还不好明说。《老子》讲“正言若反”。从1996年开始,不少同行来找我探讨雕刻的发展,1998年之后就越发频繁。而作品是最好的代言,作品形式、展示形式、文字形式等等,都是善巧之法。

2011年把部分作品结集出版,名为《缘石开物》,以为我的雕刻终于可以落幕,怎料却是开端。从此我开始接受玉石材料的加工。

2012年应邀在西安长安塔上举办“何马寿山石雕刻展”,展期一年,成为长安塔迄今为止唯一举办个展的手艺人。2015年11月30日应邀到南阳师范学院讲座,题目是《玉言布畅·琢磨在修行途中》,提出“玉雕是玉石雕刻手艺人最佳的修行方式”。

讲座是一种交流,交流只是一种工具的使用方式,艺人由作品代言,作品也是心灵要过河时造的船。一生要渡过好多河,要造好多船。是陶醉于船的感受,还是弃船上岸?

了解到这一步能“超于象外”吗?有可能,不会是多数人。取决于每个人的“消化”能力。对知识的消化不良,是业界通病。我想了一个法子叫“流形化势”。

“流形化势”系列作品演示的就是“化”的功能。然而观看“流形化势”的系列作品,恐怕还是“见仁见智”。因为绝大多数人习惯于用自己的经验知识去判断。这样的判断说明什么呢?各执己见。《庄子》只好“寓言”,还是被人当故事捏造了几千年。

好像没什么好说了。

2012年至今翡翠、白玉、玛瑙、琥珀、黄蜡石……地接踵而来。玉石雕刻的当代审美需求来敲门,玉石雕刻的当代价值觉醒了。不怪你们醒得迟,只怪自己一直睡不好。

人在戏中,心游戏外,不然还能怎样?

(本文原是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徐东树教授,根据其研究生与笔者的访谈而整理的。发表在《艺品》杂志2018.12 (刊号:CN35-1324/J)。原题目为“一世开风气,三生结玉缘·何马口述史”。文章略有增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