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关系隐喻构建《红楼梦》对象语境

三、人物关系隐喻构建《红楼梦》对象语境

在相对完整的语境下,人物对话过程中所呈现的人物关系也包含某种特定的隐喻。因为语言交流过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由表达者和接受者在“你来我往”的交流中,形成了两者对话关系中具有某种修辞认知特点的隐喻意义。《红楼梦》对话中存在诸多这般的人物关系隐喻构成的对象语境,也值得深究一番。笔者愿对《红楼梦》中主要角色贾宝玉和林黛玉对话中的凸显两者爱情关系的对象语境做一番尝试。

众所周知,《红楼梦》所塑造的宝黛爱情悲剧是文学史上爱情的经典,在对两人感情无果而终报以极大同情的同时,多数分析都是从客观方面解读酿成悲剧的原因的,较多地归因于中国封建传统思想和封建礼教对贾宝玉、林黛玉真挚感情的扼杀和戕害。但是,众所周知爱情是非理性的,笔者认为客观环境对爱情结果的影响不及双方的主观情感表达。鉴于此,我们不妨从主观方面,也就是从宝、黛对话中所包含的人物关系隐喻中寻找悲剧的主观诱因。

不难发现,作为小说的主线和主要内容,《红楼梦》中的宝黛对话集中体现了两人的爱情理想与爱情现实的冲突。在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红楼叙事中,宝黛对话中出现较高频率的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试探、被试探过程中,两人之间“不是冤家不聚头” 的真挚感情以及彼此的个性特征都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就在两人这种因爱生怨的对话争吵中,笔者发现了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修辞现象,即“起誓”。每当两人的感情出现危机时,宝玉往往采用“发誓”的方式试图消除与黛玉之间的隔阂,取得黛玉的信任,博得黛玉的嫣然一笑。在小说的整体对话背景下,把宝玉的表达、黛玉的接受纳入统一的考察范畴时,我们暂且可称其为“起誓”语境,因为只有包含“言语代码创制和言语代码解读”的言语环境才是完整的语境。宝、黛之间的“起誓”语境集中体现了两者面对爱情和爱情冲突时的人物关系隐喻特点,即在面对情感纠葛、并对其进行处理时,两者特别是宝玉作为表达者认定“爱情即誓言或起誓(LOVE IS SWEARING)”的修辞认知。结合表达与接受的双向互动理论来看,“起誓”对话中充分暴露了表达和接受的冲突以及冲突背后的修辞认知特点。宝玉的誓言一开始就违背了誓言的本质和初衷,“起誓”——表达是无效的,接受是失败的——已注定宝黛的爱情悲剧。宝、黛的“起誓”语境具体整理如下(见表2-1):

表2-1 宝黛“起誓”语境简表

续表

续表

从以上列表可以看出,誓言是宝黛两人爱情表达的见证,也是两人互为对象语境的人物关系隐喻,具有如下修辞认知特点:

1.宝玉的誓言几乎都是“毒誓”,拿性命起誓(第二十三回除外;第六十四回欲言又止)。

2.黛玉在接受誓言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哭泣(仅在第二十三回中破涕为笑)。面对誓言,黛玉并非无动于衷,只是经常“嘴上不饶人”。

3.宝玉的誓言并非能消除隔阂,恰恰是适得其反的(第二十三回博得黛玉一笑除外)。

宝黛对话中的“起誓”现象,反映出虽然不能排除封建礼教对两人感情表达的束缚,但“起誓”语境下表达与接受的矛盾才是两人情感发展的真正障碍。任何修辞活动都是表达和接受双向互动的结合,表达者提供获取言语交际最佳效果的可能性,接受者完成由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化。从接受方来看,黛玉纵有喜爱宝玉的心思,也不可能采取现代都市女孩勇敢表白的模式向宝玉倾诉衷肠,正是对自己感情的不确定,对宝玉对待自己态度的没把握,令黛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宝玉加以试探,试探的过程中又掺杂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娇羞与矜持,每每面对宝玉的誓言时,黛玉要么回避,要么执意地或故意地歪曲誓言,“誓言”的接受是失败的。整个过程都伴随着彼此对于“爱情即誓言或起誓(LOVE IS SWEARING)”的隐喻修辞认知。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不仅黛玉苦,宝玉也苦。从表达方来看,为了安慰自己心爱的“妹妹”,束手无策的宝玉习惯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起誓表诚心,因而对宝玉而言,直诉衷肠的表达渠道也是不畅的,不仅仅是外部条件不允许他说,纵使他冒死说一回(第三十二回),可怜的黛玉还是非主观地阴差阳错地“回避”了,“誓言”的表达是无效的。不管是由客观还是由主观造成的,“起誓”均是无效的,也是不成功的。不管从表达方还是接受方来看,宝黛两人的情感交际都是失败的,因为两人的交际没有处在一个平等敞开的界面,两人信息交流的不通畅最终没能消除黛玉心中的怨,因爱生怨的感情是悲惨的,黛玉临终前“宝玉,你好……”便是黛玉纠结情感的表达。

如果说纵向考察誓言还不足以证明造成宝黛悲剧主观原因的话,那从横向来看就更加足以证明这出悲剧的主观必然性了。相较于《红楼梦》中与宝玉有着密切关系的其他几个女子,如薛宝钗、史湘云、花袭人等,“起誓”最能体现宝玉对黛玉的情有独钟。首先就拿薛宝钗来说,她是林黛玉潜在的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在《红楼梦》全书中始终没有出现宝玉和宝钗任何含有“誓言”的只言片语。对史湘云,《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宝玉暗示湘云不要明说与戏子长得像的是黛玉后,倒是出现了唯一一处宝玉对史湘云所发的誓言:“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无独有偶,在第十九回中,面对袭人赎身一说时,宝玉对袭人也有一番“起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飞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不仅如此,第五十七回,紫鹃试情时,宝玉急得又发誓了:“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这誓言多么似曾相识(见表2-2)。

表2-2 宝玉“起誓”语境对比

据统计,宝玉共计十一次的誓言中就有八次是针对黛玉的,起誓频率超过70%,可谓是独占鳌头。我们几乎可以断言,发誓是宝玉独一无二的情感表达方式,在黛玉面前,他毫不吝惜自己的誓言。如果我们简单地仅从宝玉对众女孩所起的誓言评判谁在宝玉心中是最有分量的话,薛宝钗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因为连湘云和袭人都能拥有的“起誓”待遇,宝钗却无此殊荣,通读全书,未曾见过宝玉对着宝姐姐发誓的细节。但也正因如此,可以让我们对宝黛爱情悲剧的必然性解读得更为透彻。宝玉对黛玉不吝惜誓言,但殊不知,誓言太多反而不能让人信服,轻易得到的誓言是没有分量的。中国文化中的誓言从一开始就注入了“诅咒”的色彩,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轻易发誓的,只有在关键时刻发誓,这样的誓言才有意义,才会赢得对方的信任。对于动辄就发誓的宝玉而言,那似乎只是自己逃离“麻烦”的一剂良药。誓言似乎有这样的一种悖论,既要说,但又不能说得太多、太滥、太透,符合过犹不及的道理。宝玉对黛玉所起的誓言就陷入了这样的悖论之中,作为读者的我们都不免怀疑宝玉的真心,更何况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的林妹妹呢!过度“起誓”是宝黛对话中呈现出来的宝玉对于爱情隐喻认知最大的特点,这种认知特点从根本上给两人的爱情悲剧埋下了生根发芽的种子,是两人感情走向毁灭的最主要的主观原因之一。宝玉言语中的过分“起誓”,充分暴露了宝玉在维护自己和黛玉之间感情时的无能为力。第六十四回中,说惯了誓言的宝玉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 笔者认为,这是预见两人爱情悲剧最好的证据,再多的“起誓”也无回天之术。试问天底下有谁会相信有如和尚念经般的誓言?

总之,探讨宝、黛人物关系在起誓语境下的隐喻修辞认知特点,结合表达与接受的双向互动效果来说,宝黛之间的“起誓”是不成功的,没有达到有效的交流目的,誓言是不可信的、苍白的,只有惜字如金的誓言才是弥足珍贵和可信的。宝玉的誓言从一开始就违背了誓言的本质和初衷,“起誓”——表达是无效的,接受是失败的——牢牢注定宝黛的爱情悲剧,也凸显了彼此注定悲伤的对象语境。宝玉与生俱来的公子多情的性情,使得他对女性尤其是年轻漂亮女性有种天然的亲近和喜爱,宝玉潜意识中的多情男儿的本质是让林黛玉倍感不安的,不管是薛宝钗、史湘云还是薛宝琴,凡有一定竞争力的女子对黛玉来讲或许都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加上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世和体弱多病的身体,黛玉在宝玉那里的感情寄托变得越来越脆弱,一语“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多么生动地刻画了她多疑、小心眼的个性,也多么强烈地体现了黛玉作为普通女子渴求公子情感专一的强烈愿望。所以我们说宝玉公子多情的爱情隐喻认知,违背了黛玉作为宝玉心上人要求公子专一的爱情隐喻认知,这是宝黛爱情悲剧走向毁灭的主观上的心灵诱因。心理学研究表明,隐喻认知一旦形成,便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决定着人们做信息选择时相应的内容和倾向偏好。宝玉多情的爱情隐喻认知是无法在一朝一夕中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所以即便宝玉说再多的誓言,也没能让林妹妹宽心,最终因爱生怨的悲剧如期上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正是两人爱情隐喻认知的不一致和冲突造就了文学上的旷世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