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辩证:《红楼梦》的二重旋律
悲剧是《红楼梦》的主基调。王蒙先生曾一口气连用了十二个“悲剧”概括《红楼梦》的悲剧实质:“《红楼梦》的悲剧是感情悲剧也是政治悲剧,是文化悲剧也是社会悲剧,是家庭悲剧也是个人悲剧,是人生悲剧也是历史悲剧,是时代悲剧也是永恒悲剧,是形而下的悲剧也是形而上的悲剧。”[6]具有戏剧性的是,作品中弥漫的无限悲戚之音常常是在充满喜庆祥和的描写中反衬出来的。《红楼梦》有不少精彩的喜庆场面的描写,在高潮时刻,这样的喜悦氛围总被某种隐喻的声音打断。隐喻传递出的是与喜庆截然相反的暗示,暗示着《红楼梦》中的个人或整体必将走向灭亡、走向消亡的冥冥中注定的悲剧。喜与悲交织的旋律并非分配平均的二重奏,而是以悲剧主导的灵魂独奏,喜悦因子仅仅只是一种调剂,在喜庆背后透彻的悲音往往有种让人欲笑不能、欲哭无泪的艺术张力。
中国的元宵佳节延续除夕、春节,是代表新年万象更新、合家团圆的良辰佳节。《红楼梦》中关于元宵节的庆祝描写不止一两处,每次在描写贾府喜庆、团圆的节日时,在笔墨之间都会不经意地流露出精心安排的悲哀的论调。《红楼梦》第一次写到贾府的元宵节,就是大观园迎来贾元春归省时的盛况。作者极尽铺陈,在元春出场与家人团聚的那一刻,贵为皇妃却未能享受世人天伦之乐的元春道出了“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悲苦,让所有为节日精心准备的欢声笑语顷刻间化为乌有,让远离亲人、骨肉分离的思念之情顿时化作泪水汪洋肆溢,令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哭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隐喻是发自元春内心的悲音,她用一个极其含蓄的隐喻在人生达到鼎盛的巅峰时刻,道出了无奈的悲凉与凄苦,道出了对自己的前途、人生的不堪之忧,也道出了物极必反的辩证规律。这种忧虑最终伴随她走过薄命的一生,“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灯谜是中国人庆祝元宵节的传统习俗之一,《红楼梦》在元春归省后保持着元宵节的后续氛围,制猜灯谜成了作者隐喻人物命运的另一方式。“谜语的本质在于以语词的不可能的组合来描述某种事物。我们不能通过简单地将日常语词组合起来而达到这一点,但将隐喻组合起来可以达到这一点。”[7]贾元春制作了谜底为爆竹的一款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恰好印证了贾元春生命中辉煌一时、须臾繁华的人生乐章,可“回首相看已化灰”却是爆竹的命运,这不是不祥之兆又是什么呢?“这样的感叹为故事在后面的进展作了有力的铺垫,让人预感到贾氏家族在一派荣耀之中转眼灰飞烟灭的命运。”[8]《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政对贾府四大千金所制灯谜感到闷闷不乐,皆因灯谜传递出悲情悲音,也各自暗合着四位姑娘迥异而又一致的命运前景——悲剧。“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灯谜本身是供大家元宵节取乐的民俗娱乐,在作者笔下却成了一个个映射人物命运的隐喻,喜庆中透彻着阵阵悲观的情绪,这是作者惯用的隐喻手法,也是《红楼梦》时时透露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
上元佳节的悲音在《红楼梦》中一直延续着,从预示个人悲剧命运的灯谜,到王熙凤元宵夜关于“聋子放炮仗——散了”的笑话,成就了《红楼梦》喜中寓悲、悲为实情的主旋律。曹氏笔下贾府怎么败落已不得而知,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是可预想的、清晰的。这种败落的结局建立在前面五十多回叙述铺垫的基础上,是言之有理、言之有据的。贾府的前途就是走向消亡,“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种悲剧靠人力是无法挽回的,是彻头彻尾的大悲之悲。
元宵佳节的喜庆是贾府声色犬马生活的一个缩影,潜伏在欢庆、团圆、荣华、富贵诸多背后的人事无常,人力不可挽回的大势将去是种种隐喻的修辞表达对作品深刻的背景主题最有力的暗示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