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泪”隐喻叙事策略
“还泪”隐喻叙事策略是套嵌在“梦”的隐喻叙事策略里面的。从甄士隐的“梦”开始,就展开了绛珠“还泪”的叙事线索;同时,“还泪”隐喻叙事策略也是在“女儿水作,男人泥作”的结构隐喻基础上铺陈开来的隐喻叙事策略。“还泪”隐喻叙事策略是指以“还泪”为隐喻焦点,将“还泪”的神话故事作为隐喻化的叙事线索的。“还泪”的焦点集中在绛珠仙子下世,用泪水偿还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集中在林黛玉身上——这个在《红楼梦》里用“水作”的女儿中最典型的人物,她是“泪水的化身,是多愁的别名”[18]。
绛珠“还泪”的神话中隐藏着宝黛爱情的全部秘密,也蕴含着宝黛爱情的深层结构,这也是“还泪”隐喻叙事策略的核心所在。作者这样表述绛珠“还泪”的传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从一开始就为宝、黛爱情的发展奠定了悲剧的基调。在小说安排的男女主人公初次见面的场景里,因宝玉摔玉已让黛玉心存不安地落泪了:“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这泪水从此开始再也没有停止过,在宝、黛主要的几次争吵中,黛玉均落下眼泪,包括第二十、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三十、三十二和六十四回[19]。更不要算她自己在没人的时候,不管是悲、是愁、是叹,还是惊、是恼,她都能掉下眼泪来,例如在晴雯不开门的时候、听到宝玉赞她为知己的时候……林黛玉真的是一个用泪水包装出来的人物。小说第二十七回清楚地交代了黛玉落泪的频繁程度:“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自泪自干的。……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刚刚开始大家还好心相劝,慢慢都习以为常,也都不理论了,“先时还解劝,怕她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用话来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
小说在第三十二回之后,宝玉将黛玉引为知己的一番话似乎给黛玉吃了定心丸:“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面对真诚的宝玉,黛玉又落泪了;宝玉曾冒死说一回誓言:“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虽然黛玉没能听到,但从此开始,宝、黛两人的关系趋向稳定,黛玉虽然仍是一味地掉眼泪,但不是担心宝玉“有了姐姐,忘了妹妹”,而是烦恼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有父母主张;到了第四十九回,黛玉的眼泪明显变少了:“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关于眼泪是否会变少,或许现代科学可以给出结论和合理的解释,但眼泪变少对黛玉来讲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泪水代表了这个少女的生命,泪水变少意味着这个少女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果说宝黛爱情是一场悲剧的话,那么其悲剧性却不在于他们有无婚姻的结果,而在于其中那个与生俱来的还泪故事。”[20]
“还泪”隐喻叙事策略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塑造了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林黛玉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深入人心、最富有艺术成就的女性形象之一。部分学者熟悉她甚至胜过熟悉自己的亲人。这个曹雪芹耗尽生命的力量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曾使多少人为之落泪,为之销魂。眼泪是林黛玉的生命,是林黛玉的全部。连她爱哭的个性也为她赢得了“潇湘妃子”的别称:“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她的泪水是唯美的,她的泪水是为爱情而生的,她的泪干也是为爱情而亡的。林黛玉的爱情并不是甜的而是苦的,是比甜蜜更有味道的苦酒。哪怕是含着眼泪也要喝下人生的这杯苦酒,所以“她爱得深沉,爱得美丽,然而也爱得多疑和痛苦”。[21]林黛玉正是这样一个用泪水浇灌自己爱情的痴情女儿。若没有了眼泪的烘托和渲染,林黛玉的角色形象将大打折扣,林黛玉也不成其为林黛玉了。如若少了眼泪,黛玉葬花时迎风弃泪的情景也无法永远定格在无数《红楼梦》的读者心中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孤高自许伴随着少女倔强而无奈的泪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生死困惑亦掺杂着少女无助而悲恸的泪水。林黛玉葬花时的泪水定格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凄美,“死亡以眼泪和流水为意象,灵魂以情爱和落花为现身。一场以泪相伴的爱情,一脉流水落花的气韵,合成一种在死亡面前的审美观照。死的恐惧在此全然升华为美的享受。”[22]
“还泪”隐喻叙事策略还可以从宝玉的角度加以理解。宝玉经历了从接受众人眼泪的被动意识,到接受“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的主观意识的变化。宝玉的这一转变也是“还泪”隐喻叙事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宝玉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所以他是不厌烦女儿的眼泪的,从未看见他为黛玉的泪水产生过哪怕丝毫的不耐烦。其实,宝玉不仅不讨厌女儿们的泪水,甚至希望自己有造化地死,好让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们用眼泪使他的尸首飘浮起来:“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宝玉所期待的不仅仅是黛玉的眼泪,他还期待大观园里其他年轻女性的眼泪,包括宝钗、袭人等,再多的泪水似乎都嫌不够,宝玉也以挣得这些人的眼泪而骄傲,并将其视为自己存在的价值。然而就在同一章回、即第三十六回里,宝玉目睹了贾蔷与龄官心心相印、一往情深的一幕,终于“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明白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龄官的眼泪是属于贾蔷的,而谁的眼泪才是属于宝玉自己的?梨香院的一幕让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这样的觉悟对宝玉来讲或多或少是个打击,虽然这样的打击被从偶结海棠社开始的、吟诗作词的精彩生活渐渐冲淡了,但宝玉的“洒泪者”终究是谁?这恐怕也是曹雪芹先生留给后人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心结。但毋庸置疑的是,宝玉是“还泪”的隐喻叙事策略积极的推动者,他创造的“女儿水作”的隐喻为泪水的凄美、女性的柔美做了一个非常正面、积极的意境铺垫;他关于识分定的“得泪”觉悟,将“还泪”隐喻叙事策略从绛珠“还泪”的单线扩展到了复线,甚至开启了多线并行的叙事可能性。
“还泪”是为宝、黛爱情进展专门设计的隐喻叙事策略。一端连接着“还泪”的女主人公林黛玉,她为还泪而生,她的一生陪伴着泪水度过,最终又为泪而亡;另一端连接着宝玉对“女儿水作”的骨肉的亲近和喜爱,特别是对泪作的女儿——林黛玉——发自内心的情有独钟。“还泪”隐喻叙事策略也让爱情的讲述永远包裹着一层悲怆的气氛,没有泪水浸泡的爱情似乎是不完整的,也是无法永恒的。宝黛爱情正是按“还泪”隐喻叙事策略展开、在古今中外的爱情文学中得到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