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冲突中的悲剧叙事

一、现实世界冲突中的悲剧叙事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隐喻与现实世界的冲突是红楼悲剧叙事的一个经典。“大观园”是一个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场所,本是不容任何外来力量轻易介入的,但却关联着充满现实色彩的贾府;“大观园”也是一个众多妙龄女子生活的世外桃源,看似风轻云淡、风平浪静,可现实生活中凶恶的力量还是无情地撕扯了这样的平静和美好。《红楼梦》的悲剧叙事离不开“大观园”,或者说“大观园”的存在让《红楼梦》悲剧叙事显得更加凝练和厚重。

首先,“大观园”的存在见证了园林主人短暂的悲剧人生。贵为皇妃的贾元春是“大观园”真正的主人,可对于“天上人间诸景备”的人间美景拥有的只是莫失莫离的虚名,享受的只是元宵游幸时稍作停留的片刻。造访“大观园”是贾元春个人生涯达到顶峰的标志,也是贾府权势登峰造极、最为辉煌的时刻;然而在这无限荣耀光芒的背后,贾元春却留下了一去不复返的生命——“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大观园”的主人再也没能回到此等人间仙境,便从此香消玉殒了。一直以来,“大观园”都享有人间仙境的美誉,而它的主人过的却是现世的人生,“大观园”有着种种远离尘嚣的好处,却也没能庇佑自己的主人,这不得不说是“大观园”隐喻对现实世界反照的一种讽刺。是贾元春的青春和生命换回了一座美轮美奂、绝无仅有的“大观园”。她的离开必使“大观园”的美景变得凄凉有加,这样的担忧早在贾妃的预料之中:“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对《红楼梦》理解最直接的脂砚斋曾对宝玉等入住“大观园”有这样的眉批:“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而她永远的离开又必将使‘大观园’成为一座埋葬青春的伊甸园。”

其次,“大观园”蕴含的隐喻意义还在于它的存在见证了包括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在内众多人物的悲剧人生。曹雪芹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在他的笔下,“大观园”成功地契合了他的写作意图、创作理想,也烘托了小说人物的性格,配合着故事主线和主题的发展。“大观园”是保护年轻女子的堡垒,宝玉是“大观园”中的另类风景,虽然他是男性,却是视女子生命为至珍至宝的痴情种,另类的性别趋向让他在一个纯女性的人间仙境中“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宝玉在“大观园”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连他对死亡的愿望表达也体现了这一点,认为“趁你们在,我就死了”,这样的死才是他的造化。认定“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的宝玉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可“大观园”里享受的一切都仅仅只是暂时的,作为男性终究还是要走出“大观园”实现扬名立身的经济抱负的;作为贾府的继承人是要承担起光宗耀祖的重要责任的;“大观园”只是宝玉逃离现实、躲避责任的避风港。“大观园”不是宝玉生活的终点,而应当是他的起点,他开始了自己最舒心畅快的生活,而这样的美好体验却常常遭外界干扰破坏:父亲贾政要求他上学、背书,时不时地要被召唤接见客人,或是因结交琪官而惹祸上身,讨得一顿暴打……总之,“大观园”是宝玉生活的理想之境,但这样的理想常常因为现实的需要和安排被无情地打破。宝玉在“大观园”中的出出入入,其实代表着理想和现实的出出入入,这样的距离可能很小,却必将永远无法逾越。

与宝玉的自由出入不同,生活在“大观园”里的诸位裙钗虽然远离了理想与现实一步之遥的苦恼,可在“大观园”里的生活也并非都是风平浪静的。“大观园”本身就在现实世界的包围之中,它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紧张而焦虑的目光注视着。“大观园”并不是拥有平等和自由的理想国,在这里,同样讲究身份的尊卑、地位的高低,就连同样拥有奴婢身份的丫环也分三六九等。怡红院的丫头小红积极表现,却遭到晴雯、秋纹等的奚落;众人为一个空缺出来的丫环位置争相行贿、各显神通;还有丫环司棋与柳五家的大战厨房的精彩一幕……单单看看生活在最底层的女性,我们就能了解“大观园”的景色虽美,但“大观园”里的各色人等的生活却并不像美景一样美,同样充满了现实生活的磕磕绊绊,充满了喜怒哀乐,在人间仙境的“大观园”上演的是一曲充满忐忑、充满危机的世俗悲音。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都不禁感叹:“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不在于你身怀理想还是身处现实,而在于两者之间永不磨灭的差距。从这个意义上讲,“大观园”算不上什么人间仙境,充其量只是另一个世界。理想的火光被现实的冷水浇灭的时候,就是在彻查“大观园”危机来临的那一刻:被误拾的绣春囊成了邢夫人指责王夫人管理失职的口实;令聪明伶俐的凤姐遭受了一回不白之冤;热恋中的司棋也被迫曝光了真实的恋情,被当成“罪犯”拉出了“大观园”……彻查之后,怡红院还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往昔怡红院庆生所有见证欢乐和友情的生活细节,却成了当权者搜查的种种罪证:病得不轻的晴雯被抬走了;与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四儿被撵走配人了;唱戏出身的芳官也因“挑唆罪”被开除出了怡红院……在现实的重压之下,“大观园”成了摧毁女性生命的见证,它的皇权身份、它的男性主人宝玉都没能起到真正的保护作用,“大观园”还是失守了,还是沦陷了。当“大观园”里身份卑微的丫环奴婢一个个被迫逃离时,身份高贵的小姐们也渐渐地接近“被嫁”的命运,准备走出“大观园”了。贾迎春是在前八十回中已经开始这样悲惨命运的、第一个拥有小姐身份的角色。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半卖半嫁地出让给了“中山狼”孙绍祖,过上了被打、被凌辱的婚姻生活——想当年,“大观园”里的懦小姐尚可不问累金凤,而若无其事地阅读《太上感应篇》;现如今,她也无法置身婚姻生活之外,劝诫夫君,不想却遭来人身攻击。不管丫环也好,小姐也罢,“大观园”不是她们永远的安乐窝,现实的力量不会因为她们彼此的身份的不同而安排更好的结局,现实的残酷驱使她们渐渐远离自己理想的人生坐标,或迟或早地融入现实生活里。

“大观园”的隐喻在于它代表了理想、代表了美好,与现实世界存在着本质的冲突。这种种冲突都加剧和深化了《红楼梦》现实主义的悲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