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隐喻委婉表达难以言说的认知
《红楼梦》中的本体隐喻常常被不约而同地用于形容两性之间的性爱关系,达到一种委婉表达的效果。例如,对贾瑞垂涎凤姐和正照风月鉴的描写:“贾瑞……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第十二回)又如,对贾琏的只知淫乐的表现:“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第二十一回)除此以外,还有用“无趣”描述凤姐在贾琏不在家时的无聊情状(第十三回);用“得趣”描述智能与秦钟在水月庵偷情(第十五回)等。这些例子都较集中地体现了《红楼梦》在性爱描述上的写实风格,大量使用本体隐喻的概念隐喻模式。这种写作方式既符合中国文化传统的制约,综合了阅读者可能接受的现实利益考量,也塑造了《红楼梦》个性化的写作风格。与以被列为禁书的《金瓶梅》为代表的其他小说迥然不同,《红楼梦》没有在性爱描写方面采用露骨、大胆的风格,因而让阅读者容易接受,又不觉得语言描写粗鄙肮脏。这样的写实技巧和风格在人物对话中也屡见不鲜,例如以下几个例子中分别使用的本体隐喻“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没脸的事”“沾一沾”“馋嘴猫似的”和“偷鸡摸狗、脏的臭的”等。
(35)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焦大,第七回)
(36)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平儿,第四十四回)
(37)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贾琏,第四十四回)
(38)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贾母,第四十四回)
(39)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贾母,第四十四回)
性与性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种文化禁忌,也是一个话题禁区。公开讨论、谈论都会被认为大逆不道,在封建卫道者眼里,性爱话题更如洪水猛兽一样可怕。当大观园里发现了象征性和性爱的绣春囊时,邢夫人不正以此质疑王夫人的管理,向其发出名正言顺的挑战吗?而这一发现不也让王夫人的神经受到了最强烈的刺激而紧绷起来,主导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吗?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性和性爱只是作为传承子嗣后代的必然过程,如果不是出于这种目的,性行为都被认为是违反社会道德标准的,是不被接受的。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将性和性爱的相关描写称为“偷鸡摸狗”“没脸的事”了。更加严重的是,对自己的性行为不加检点的女性会被认为是“不干净”的,例如对尤二姐的评价。这样不公平的说法充分暴露了对女性严重的性别歧视,也暴露了社会本身有失公允的两性认知。作为性与性爱主体双方的男性和女性,在同样的行为中却被使用截然不同的标准来衡量,男性能够在这种不合理的行为中轻易得到豁免,例如见多识广的贾母对凤姐的“惊天发现”——贾琏与鲍二家的在家里偷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从某种程度上讲,豁免其实是变相的怂恿和纵容。截然相反地,女性要承担起所有的指摘和诘难,更要受到来自社会道德和内心双重的无形压力。鲍二家的就在这样的压力面前选择了上吊结束自己的生命;尤二姐最终也为自己的不洁淫乱吞金而逝,付出了两条人命的代价。而让她们最终走向绝望、走上绝路的其实恰恰是同一个男人——贾琏,但他却毫发未损,从未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具体的代价。
在笔者列举的本体隐喻的例子中,除了用隐喻表达性与性爱,达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达效果,易于让读者接受以外,同样也使用了本体隐喻委婉地表达死亡或与死亡相关的东西。和西方文化一样,死亡的表述在汉语文化中也是禁忌语之一。尤其对还健在的人谈及死亡更是一种大不敬,所以使用隐喻的概念来表达死亡便成为一种必需。“伸腿”“不自在”都尽量在弱化死亡的语义指代的明确性和清晰度,但都没有妨碍读者的理解和接受。因为这样的一种隐喻认知已经牢牢地存在于汉语文化的共同认知心理当中,这是社会普遍经验形成的心理认知和文化认知。在词典里面可能无法找到相关的释义和解释,但在小说的对话中却完全可以被理解。同样具有委婉表达效果的、被用于表达死亡或与死亡有关的概念的本体隐喻包括以下例子:
(40)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贾珍,第十三回)
(41)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尤氏,第十一回)
(42)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王夫人,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