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隐喻叙事策略

三、“镜子”隐喻叙事策略

“镜子”隐喻叙事策略以“镜子”作为隐喻焦点,“镜子”返照一切的本质为小说提供了隐喻化的叙事线索。在《红楼梦》中,“镜子”隐喻叙事策略采取一明一暗的叙事步骤,所谓“一明”是指在小说第十二回中贾瑞正照风月鉴,“一暗”是指小说第五十六回,贾宝玉做了关于甄宝玉的梦,梦醒时分怀疑梦境是镜子摄魂所致。前者涉及的“风月宝鉴”是一把来自警幻仙界的特制镜子,不是俗器,“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而后者的镜子并无特别说明,只是普遍存在的镜子,而且麝月关于镜子摄魂的解释说明紧跟在贾宝玉的梦境之后,“镜子”叙事的痕迹不明显。但两者在“镜子”隐喻叙事策略中却是缺一不可的。一明一暗的“镜子”叙事正好比“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代表着叙事的完整性。

暂不考虑书名孰优孰劣的问题,单凭“风月宝鉴”曾作为书名在小说中出现过,就足见关于“风月宝鉴”故事情节的分量。虽然“风月宝鉴”的故事在小说中的出现仅有一次,但留给读者的却是永恒的解读空间。“风月宝鉴”的关键在于“反照”——照反面不能照正面。贾瑞未曾听劝,照了正面,镜子里凤姐的幻影正是他所想要的;而背面吓人的骷髅是他所不愿见的。“风月宝鉴”正面能照见个人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也能满足这些欲望的需求,但是欲望满足的背后却是生命的代价,因为这样的欲望会让人无法自拔。正面所代表的欲望及欲望的满足都是虚假的,贾瑞照见了自己对凤姐的强烈占有欲,并且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所以他只能往绝路上走。“风月宝鉴”反面却可帮助个人克服欲望、消灭欲望,是无须付出任何代价的,是真实的,唯一的要求是消除心中一星半点的欲望。贾瑞做不到,一见反面的骷髅就转向照正面,可见摆脱内心欲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不单一个贾瑞做不到,世上芸芸众生又何尝能轻易做到。更加可笑的是,做不到的时候还会将责任归咎于“风月宝鉴”,以至于有“烧掉妖镜”的举动。架在火上的镜子一语道破所有问题的根源:“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人们往往在主观上逃避责任,而只是一味地将问题归结在客观方面。尽管贾瑞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与“风月宝鉴”无关,可哭得死去活来的贾代儒夫妇还是将孙子的殒命怪罪到一面镜子头上。关于“风月宝鉴”的故事随着贾瑞的一命呜呼也就此打住,至此,“镜子”的隐喻叙事策略完全呈现在读者的视线之内。作者确信,从“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到“风月宝鉴”在贾瑞正照“风月鉴”的故事中完整参与叙事来看,“镜子”隐喻叙事策略是作者在叙事进程中精心设计的一大隐喻,关系着“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哲学命题。“风月宝鉴”的正面代表着虚假的一切,反面代表着真实的一切,对每个生存的个体而言,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是值得思考的,辨别真假是需要智慧的。每个个体所追求和向往的是真还是假呢?世人所信奉的钱、权、色是真还是假呢……生活中类似的困惑还有很多很多,“风月宝鉴”是一把能照见内心、照见真伪的明鉴,是每个“红楼”梦中人都应该拥有的明镜,更是每个生命个体所应该拥有的能照见内心、照见未来的明镜。

古人云:“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镜子”不愧是人类重大的发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人类才能及时地反照自己。这种反照可以是表面的反照,也可以是内心的反照。内心的反照就好比古人认为镜子有摄魂的可怕力量,“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但不管何种反照,在“镜子”里面的自我均不是真正的自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虚像而已。在“镜子”前的是一个真实的自我,在“镜子”里的是一个虚幻的自我,“镜子”的隐喻叙事策略提出了另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贾宝玉对着“镜子”睡着了,做了一个关于甄宝玉的梦,一甄(真)一贾(假),彼此互为镜像,互相观照,同样包含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哲学命题。在这点上,第五十六回的贾宝玉关于甄宝玉的“梦”与“风月宝鉴”的故事叙事是一脉相承的,贾宝玉到底是贾府里的公子哥还是来自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是不是每个生命个体都有类似属于贾宝玉的“甄宝玉”的镜像存在呢?是不是在“镜子”前面能够顺利地找到“甄宝玉”呢?或许世间本就是“贾宝玉”常有、“甄宝玉”难求呢?

“镜子”隐喻叙事策略在《红楼梦》中有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叙事效果。和“梦”的隐喻叙事策略以及“还泪”隐喻叙事策略相比,“镜子” 隐喻叙事策略的痕迹是最不明显的,而且是跳跃式的,是明暗交替着进行的。但也正因如此,“镜子”的隐喻叙事策略显得特别有哲学叙事化的效果,暗含着最深刻、最不易挖掘的叙事意图。洋洋洒洒的一部《红楼梦》,又何尝不是作者曹雪芹反照自己一生一世的“镜子”呢?“正是由曹雪芹而石,由石而玉,由玉而贾宝玉,由贾宝玉而甄宝玉的根源,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观照上的‘长廊效应’,自我意识中的‘长廊效应’。”[23]而且时至今日,《红楼梦》的“长廊效应”还在继续进行着,一刻也未曾中断,后人对《红楼梦》的追寻和叩问不都是这个过程中一面面小小的镜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