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辩证:《红楼梦》的语言风格

第三节 雅俗辩证:《红楼梦》的语言风格

《红楼梦》精湛的语言艺术不是只言片语就能概括、解释充分的。从隐喻视角关注《红楼梦》的语言风格,雅俗共赏是其中的突出特色。

隐喻是人们认知世界的思维模式之一,作者在刻画人物的时候,在不同角色身上粘贴了各式各样的隐喻,这些通俗和高雅的差别很能表现《红楼梦》雅俗共赏的语言特点。李辰冬就曾指出:“他(曹雪芹)的文字从日常语言中来的,然较日常语言还要流畅,还有自然。换言之,就是他把语言美化了,即令是下等的话,一到他的手里,就失了其卑贱性,而成为一种美感。”[3]例如说,在“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中,大量使用的源域基本上可以分为贬称和昵称两大类型。贬称,顾名思义就是贬斥性的源域,如用于形容宝玉的“泥猪癞狗”,王熙凤的“夜叉星、阎王”,贾环的“蛆心孽障、下流黑心种子”,刘姥姥的“母蝗虫”,薛蟠的“骚狗”等,这样的贬称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语,但在小说人物的性格塑造中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人物没有因为俗鄙的隐喻性称谓让读者反感,而是被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各自的“真性情”,正是通俗、甚至略显粗鄙的隐喻修辞表达方式让人物变得圆润、变得活泼、富有生命力。以刘姥姥为例,“母蝗虫”的源域出自林黛玉之口,一个目不识丁的乡村老妪,在大观园令人眼花缭乱的热闹中十分“配合”,用完全不同于贵族小姐、公子的语言方式博得满堂哄笑:“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刘姥姥的自我贬损赢得了众人的笑声,却赢不来根深蒂固的阶级差距的缩小。孤高自许的林黛玉还是赐予了这位通情达理的农村老人“母蝗虫”这般不堪的称呼。隐喻性的贬称刻画了目标域的性格特征,也反映了源域表达者的精神面貌和人物之间的心理认知差距。源域中的贬称可算得上是《红楼梦》语言表达中粗俗、通俗的书写表现了,很大程度上构成了《红楼梦》通俗的语言特色,俗得不丑,俗得很真,与《红楼梦》语言表达中高雅的特色遥相呼应,自成一景。

《红楼梦》表现得最为高雅的语言风格,莫过于小说中大量诗、词、曲、赋以及诔文、灯谜、谶语等韵文的写作。在这些高雅的韵文写作中,隐喻更是贯穿始终的,常常被用来表现、刻画主要人物或者讲述主要故事情节。例如,《西江月》中对宝玉的隐喻性评价:“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第五回歌赋中关于警幻仙子的描述让人过目难忘,一系列隐喻烘托仙子超然世外的美艳:“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更有一曲《枉凝眉》将宝黛及他们的感情咏唱得悲戚、唯美:“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阆苑仙葩”和“美玉无暇”的爱情只是有缘无分的一段往事,“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无飘渺拥有的只是泪水的真实。“似乎是对整个中国诗歌形式上的一个总结,《红楼梦》几乎写遍了骚体、汉赋、唐诗、宋词等等诸种韵文的美妙。”[4]

《红楼梦》一书口语化的表达倾向十分明显,即使对今天的读者来讲,两百年的时空阻隔也没有带来太大的阅读障碍。但小说中包含的大量非白话的诗歌韵文等内容,却是小说阅读的重头戏之一,没有良好专业的文学阅读功底是很难领会其精髓的。作者曹雪芹先生既有创作诗词曲赋的文言才情,又深谙通俗易懂的白话艺术,且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真不愧是文学大家。小说中每篇韵文的书写都是一个精彩的华章,也都赋予小说叙事强烈的隐喻内涵。贾宝玉杜撰的《芙蓉女儿诔》是众多诗词曲赋中长度最长,也是公认的曹雪芹展示自己写作功力最充分的一篇古韵文。

《芙蓉女儿诔》是用隐喻写成的诔文,写出了宝玉对晴雯的不舍、对晴雯被害的痛心疾首、对现实世界的深恶痛绝、对晴雯死后荣当芙蓉花神的欣慰之情……种种感情的抒发和寄托都在隐喻的表达模式中一览无余。诔文开头便以“浊玉”自况,用“浊世”比拟晴雯生前的生活环境。接着诔文回忆了晴雯的身世,与主人朝夕相处的时日。“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诔文运用了一系列隐喻,对晴雯的外貌、神态、性格特点一一进行褒奖。用高贵的金玉形容她的出身低微却心高气傲;用洁白的冰雪形容她生于浊世而不染的傲骨;用得日月精华的星日形容她的神采奕奕;用颇具姿色的花月形容她美貌如花的容颜。一组组的隐喻坦露了作者对晴雯的赞许和欣赏。而对晴雯生前遭人嫉妒、被人陷害的事实,诔文用了另一组隐喻来转述:“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葹薋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锄!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陷害晴雯的好事者被比作鸠鸩、葹薋、蛊虿等极其恶毒、丑陋的形象;相比之下,对晴雯则用无力自保的鹰鸷、茞兰作比。从晴雯的刻画再到晴雯被害的经过,作者不是采取细描或者详细介绍的方式,而是通过一系列的隐喻抽象化了对人物、对事件的描写和评价。这样的语言显得更符合对一个美少女的追思和赞美,语言的高雅烘托了晴雯的美丽、动人。以《芙蓉女儿诔》的隐喻分析为代表,充分展现了《红楼梦》语言艺术高雅的特点。如作者的名言“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开篇起首“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已经熔屈原、庄子、阮籍等精神风骨于一炉,仅此三句“太平不易、蓉桂竞芳、无可奈何”,便蕴含了深厚的隐喻意,何况以下滔滔长文。《芙蓉女儿诔》的高潮在诔文对晴雯的冤魂“歌而招之”——仿《离骚》楚辞风格的歌唱: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睇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这段发自肺腑的吟唱是作者为贾宝玉祭奠屈死的晴雯量身定制的。歌者在痛心疾首地讲述事实的同时,加进自己饱满的溢美之词,利用双声叠韵、重叠复沓的音韵效果,采用排比、夸赞的句式,以及楚辞汉赋中典型的“兮”“耶”结句,不管在遣词还是造句上都属于不落俗套的书面表达。这种高雅的情感表达淋漓尽致地歌唱了对晴雯强烈的思念和不舍。在歌唱内容上,诔文展望晴雯在天上当神仙的日子:“驾玉龙、乘坐象牙车,有云神随行作为侍从;驾驭鸾凤,扑鼻香气,衣裙光彩夺目……”如此美好的境界不禁也吸引了宝玉“请风神为我赶车”[5],多么希望自己和芙蓉花神一起乘车而去。以芙蓉花神喻晴雯,将素女和宓妃、弄玉和寒簧、嵩岳灵妃和骊山老母等一切神仙的符号都为芙蓉花神所召唤和使用,彻底一扫人世间种种的不堪和污浊,给予晴雯最美好的归宿。

隐喻视角下的《红楼梦》语言艺术充分暴露出粗俗与高雅并置不悖的语言风格,这也是《红楼梦》语言辩证修辞艺术最典型的特征。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打动读者的原因可能众说纷纭,但其必定是一部具备高品质语言表现力的作品,《红楼梦》雅俗共赏的语言风格对它赢得百年来的敬仰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