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隐喻身份解读

一、“石头”的隐喻身份解读

小说中“石头”的叙述者身份在叙事痕迹中常常有所体现,“石头”时常在小说中以自称“蠢物”的面貌示人。例如:小说第六回交代刘姥姥进荣国府时,“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自称蠢物的“石头”活脱脱地就是一副正在谋篇布局的叙事者形象,其口吻亲切,栩栩如生就在眼前。又如小说第十八回,“石头”叙事者两度现身,第一次出现在元春省亲“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空前盛况之下,“石头”插进叙事,表达“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石头”的这段回忆突然间缓和了元春省亲盛大场面的喧嚣热闹,表面上看似突兀,实则体现了作者善于把握叙事节奏,在无比喜庆中蕴藏着巨大的悲戚之音,有意变换叙事内容,放慢叙事节奏,引导阅读者比较“石头”的前世和今生。或许有的人羡慕眼前无比繁华的片刻荣光,或许有的人为繁华之后的冷清不免忧心,总之,“顽石的入世和出世正表现了作者对人生的一种看法和感受……正是石头联结着出世的幻想世界和入世的现实世界,而成为整个情节发展的契机。”[2]可见,作为叙事者的“石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叙事因子,似乎随时准备出现,像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把握着小说主体叙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等“事迹原委”。又如,同在元春省亲的第十八回,叙事者“石头”自称“蠢物”自问自答,为读者答疑解惑,补充叙述了元春进宫之前与宝玉间深厚的姐弟之情:“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这段石头的补叙不仅交代了贾元春和贾宝玉情同母子的姐弟关系,还告诉读者贾元春身为宝玉的启蒙老师,顺理成章地铺垫了大观园即将成为贾宝玉一人独享的女儿世界。部分说法认为,宝玉是“石头”在人间的化身,但对照前文的这段叙事,“石头”和宝玉似乎分属两个不同的个体,“石头”可以毫无保留地介入叙事,一会儿作为亲历者发表感慨议论;一会儿又如此超脱地置身事外,客观冷静地补充叙事。

《红楼梦》开篇关于石头来历的神话故事直接承袭《山海经》所记录的远古传奇,女娲补天,开辟鸿蒙,展现了小说气势恢宏的叙事开端。“石头”在小说中表现出了超时空的叙事张力,时时体现着小说的传奇色彩,这样的神话传奇所营造的宏大叙事背景,为宝黛之间所谓的“木石姻缘”奠定了故事背景和故事基调,“石头”最理想的姻缘当然是“木石姻缘”而并非“金玉良缘”。可在小说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时,“石头”却是以“通灵宝玉”的面貌出现的:“只见(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不仅如此,小说还煞费苦心地再三描绘了“通灵宝玉”上的刻字,努力确证那块“通灵宝玉”的本体也就是“顽石”的幻象——宝玉落草时衔来的“通灵宝玉”之形体与字迹是如此逼真形象,而玉石背面的刻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宝钗金锁上的刻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续”的确很匹配。这里作为“灵通宝玉”本体的“石头”已经不再重要了,而“玉”的本质才是关键,因为不仅刻字显得配对,“玉”的出身和金锁“金”的出身也是匹配的,即所谓“金玉姻缘”。随着“玉”的出场,宝钗和黛玉两者对玉大相径庭的态度,也成为两人各自拥有的不同身份、命运的隐喻认知解读。宝钗是将“玉”托于手上看得仔细真切,她的贴身丫环时时流露出对“金”和“玉”刚好一对的想法,所谓“金莺微露意”。“托”得仔细和“看” 得真切流露出宝钗对玉的关切,暴露了宝钗意识深处“护玉”的人生态度。这种保护其实就是变相地按照保护者的意识安排关于“玉”的未来走向,毋怪宝钗屡屡奉劝宝玉走所谓的正道。相比之下,对这块被众人视为宝贝、宝玉命根子的“玉”,黛玉却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屑”,小说中就从未正面直接交代过黛玉看过宝玉的“玉”的情节,更可怕的是,由于黛玉的缘故,宝玉还常常在她面前摔起玉来。就在黛玉刚进入贾府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宝玉”主人宝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而黛玉也在来的第一天就因此而落泪,“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勿怪王蒙先生对宝、黛相见的这一场景有如此的评价:“这是深情的一狂一摔。这又是不祥的一狂一摔。快乐的相见中出现了突然的狂摔,像是歌剧序曲中突然楔入的一个不谐和音,预兆着全剧悲惨的结局。在爱情的神秘、喜悦、温馨,青春的得意、坦诚、吸引,相逢的激动、珍重、信任之中,响起的这摔玉的自恨自狂,预兆了有情人终于生离死别的悲剧结局。”[3]黛玉对“玉”看似不屑的态度和常常引发宝玉摔玉的不祥之兆,恰恰隐喻着黛玉对宝玉发自内心、源于灵魂深处的依恋,这种感情不是身外之物的“玉”所能左右的。

“石头”和“通灵宝玉”犹如同一个人物同时扮演的两个不同角色,而这两个不同角色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境况遭遇也是不一样的。“石头”来自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充满了神奇神秘色彩却又非常寂寞;而“灵通宝玉”托生在荣国府这样的“富贵场”,成长在大观园这样的“温柔乡”,好不繁华、热闹。本质上同一的“石”和“玉”却经历着这样不同寻常的“真”和“假”,“虚”与“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石头”的隐喻身份解读所表露出来的叙事张力透露出浓厚的“游戏”与“荒诞”的意味。“石头”在叙事视野中的现身,其实是为“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的红尘之境引入一个清虚冷峻的鲜明对照,“石头”的在场是隐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