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
《红楼梦》塑造的人物形象之多——据统计多达四百多人——是长篇小说中数一数二的;《红楼梦》塑造的经典人物形象百年来也让无数读者评论不断,对“红楼”梦中人的人物评论的资料和文章可比恒河中的细沙——数也数不过来。早在清代,就有读者因对小说中宝钗、黛玉的看法意见不统一而到了“几挥老拳”的地步,足见《红楼梦》人物塑造的成功和带来的深刻反响。笔者从概念隐喻的角度出发,发现了作者塑造人物时一个惯用的结构隐喻,“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源喻(喻体)指代,形成一个非常广泛的人物隐喻网络。不可否认,作者善攻人物有其他方面的表现,如作者对笔下人物衣着的细腻的描写,对不同角色的神态特点把握相当精准、到位;但“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应该是作者的一大特色,正是此结构隐喻帮助作者刻画了人性的方方面面,对人性的讨论和褒贬也更加直接地暴露在读者的视野里面。现以宝玉、袭人和晴雯为例简要地呈现“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见表3-5):
表3-5 “人是东西”隐喻的表现(以宝玉、袭人、晴雯为例)
根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红楼梦》使用了六十余种物件名称的源域来刻画各色人物,尤以宝玉(12项)、凤姐(16项,见第84页)所使用的源域数目最多。首先,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成功隐喻完美地塑造了各色人物。这些源域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分别聚焦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关于宝玉的一组源域为例,这些表示“东西”的名词有两大来源,一类是宝玉对自己贬损性的自称,如“须眉浊物”,身为男性的宝玉却说出一番自辱男性世界的“浑话”,饱含了他对男性为主体的社会的质疑和诋毁,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红楼”世界里的痴情种,一个男性世界里的异类。除了宝玉自己对自己的否定性评价“须眉浊物”以外,另一类是从外部眼光看待、评价宝玉的他性称呼、他性源域。例如,李嬷嬷对宝玉的评价“丈八的台灯——照见别家,照不见自家”。怡红院中的宝玉只知一味关心、纵容“女儿”,即使是对自己房中地位不高的女婢也是如此。年长的李嬷嬷实在看不过去,发出了这样的牢骚,将宝玉痴、傻的一面,对自己常常熟视无睹的举止特征用极具表现力的源域“丈八台灯”评述出来,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反证力,印证了在外人看来宝玉行为的荒唐性。“没药性的炮仗”是“多姑娘”对宝玉的评价。“多姑娘”是贾府里一个颇具姿色又会招惹男性的下人,凡她要引诱的男子多数没能逃得过的。书中也有她与贾琏“偷情”的描述,可在这个阅男人无数的“多姑娘”眼里,宝玉却一点儿也“不合格”,很显然,他与那个社会或环境里多数的男子完全不一样,宝玉对女性特别是对年轻女性是一种本能的亲近和喜欢,而“多姑娘”所接触的男子绝大多数都只是好色、贪淫,只将女性作为自己的性爱玩具而已,两者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而这种区别恰恰超出了“多姑娘”的认知能力范畴,她勾引宝玉没有成功,且把宝玉称作“没药性的炮仗”,真是可悲可叹。“银样镴枪头”“呆雁”是黛玉对宝玉性格方面的评价,其中“呆雁”这一源域形容得最有深意。由于被宝钗一段酥臂所吸引,宝玉不觉地发呆了,这一幕恰巧被黛玉撞见了。而且在此之前,宝黛两人还刚刚闹了别扭,记得宝玉刚刚立下誓言:“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宝玉所说的和所表现的出入还是很大的,一见宝钗还是发呆了。作者曹雪芹擅长让人物自己说话,其实,黛玉“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以点概面,围绕“呆雁”这一源域,宝、黛、钗的性格和三者微妙的关系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性格的差异从人物的源域上也可见一斑,特别是当同一个源域被运用于不同的目标域之上的时候,这样的差异更能说明问题。以袭人为例,用于形容袭人最多而且最具代表性的是“狗”这一源域。无论是李嬷嬷口中破口大骂的,还是秋纹无意中的“得罪”,或者是赵姨娘指桑骂槐式的谩骂,袭人不约而同都和“狗”扯上了联系。与西方文化中“狗”代表了忠诚、勤劳的正面积极的意义不同,汉语文化中的“狗”却常常含有负面消极的色彩。[13]汉语语汇中,“狗”是奴性十足的一种动物,常常成为奴才的代名词。虽然这样的看法不够客观也不够科学,但“看门狗”“狗腿子”“狗奴才”“好狗不挡道”等的大众化语汇均给“狗”披上了一层始终无法抹掉的奴性色彩。用“狗”的源域形容袭人,恰恰暴露了她“奴性十足” 的本真面目。袭人是《红楼梦》中塑造得最得力的奴才之一,奴性本就符合她的价值认同和身份特征:“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第三回)甚至,有些评论认为袭人是破坏宝黛爱情的直接凶手,因为她对王夫人的提醒“没事常思有事”“君子防不然”,通过种种语焉不详又居心叵测的提醒暗示,赢得了主子的好感和信任,为自己赢得了今后姨娘位子的首肯,却客观上加剧了搜查大观园这场疾风骤雨的凶猛来势。奴性十足的袭人作为“红楼”人物无疑塑造得是非常经典和成功的,这或多或少可以归功于将其比喻为“狗”的隐喻概念,也就是说,正是“狗”在汉语文化中强大的隐喻生命力支撑起了袭人性格最具特色的本质——奴性。她对贾宝玉的规劝、她对林黛玉的反感、她向王夫人的告密等行为,都是出于奴性的本能支配,“狗”的源域形象和隐喻含义,揭示了以袭人为代表的奴性生财之道的全部存活技巧和道德。
袭人的形象是作为晴雯形象的反面加以对照的。她们皆是宝玉身边的贴身丫环,而且两人出身相同、年龄相仿,更有趣的是,在小说中有两人被冠以了“狐狸精”[14]的源域,一位就是刚刚分析过的袭人,另一位就是“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现代汉语中,“狐狸精”可以被定义为:善于运用各种手段勾引男人的“风骚”“浪荡”“无耻”的女人。狐狸精又名狐仙,民间俗称大仙,法力高强,可幻化人形。旧时迷信的人认为狐狸能修炼成精,变成美女惑人。后来,汉语中形容一个女人很会媚惑男人,通常会称她为“狐狸精”。赋予两人恰恰相同的源域“狐狸精”,让细心的读者将两者对照着看,也令人不得不深究这背后的真与伪。将袭人称为“狐狸精”的是与她一样身为奴才的李嬷嬷,年老的奶妈看不惯袭人在宝玉身边处处得宠的样子,而心怀怨恨发出了这样的不满;而给晴雯戴上“狐狸精”这顶帽子的却是奴才主子王夫人,大观园惊现绣春囊引发统治者的极端惶恐,临近彻查大观园的时候又有小人在旁边挑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娇娇,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很自然地将长得好看点的晴雯视为宝玉身边的隐患。两相比较,同样的源域,不同的表达者,用在不同的接受对象身上,产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效果。李嬷嬷的“狐狸精”只是为了出一口气,王夫人的“狐狸精”却不仅仅是一个严重的警告,而且还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为正统封建思想十足的王夫人绝不允许自己的“命根子”宝玉身边有“狐狸精”的存在。王夫人对晴雯这个隐喻性的称呼早已注定晴雯终有灰飞烟灭的一天,可怜这个“心比天高”却“身为下贱”的丫环,担着“狐狸精”的虚名过早地被摧残致死了。她临死前的告白中所饱含的心有不甘和所受的屈辱,使她的形象犹如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颗流星,绽放了所有的光和热。对晴雯所用的源域“狐狸精”似贬实褒,汇聚了作者赞赏的目光、歌颂的声音。与此相反,李嬷嬷无意中谩骂袭人“狐狸精” 却一语道破了某个事实,极具讽刺色彩。《红楼梦》第六回,“略懂人事” 的袭人早已和宝玉初试云雨情了,可见真正对宝玉有非分之想的是袭人而并非晴雯,而且袭人也已经这么做了。算得上“狐狸精”的袭人在彻查大观园时却安然无恙,而让无辜的晴雯成为这场闹剧的一个殉葬品,实在可悲可叹。而袭人在宝玉被打后的适时进言,反而使她成为王夫人的心腹而备受青睐:“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第三十四回)李嬷嬷凑巧的一骂“狐狸精”,却恰如其分地修饰了目标域奴性十足的袭人,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吗?其实,作者对袭人贬斥的态度似乎也可以略见端倪了。
通过以上简略分析,“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是刻画人物时常用的隐喻模式,通过不同源域呈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红楼”梦中人。每个表示“东西”的源域都是人物身上的一个隐喻标签,标签上的源域承载的语义信息或语义能指分别给目标域带来崭新的隐喻联想和修辞价值。由于篇幅所限,笔者没有就所有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内在映射一一进行详细的说明和解读。笔者所搜集统计的《红楼梦》中其他主要人物“人是东西”(MAN IS SOMETHING)的结构隐喻请参照表3-6:
表3-6 “人是东西”隐喻的表现(以其他人物为例)
续表
其次,“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在塑造人物性格的过程中,也通过从源域到目标域的一一映射,深度刻画人性复杂的方方面面。鲁迅先生曾高度评价《红楼梦》:“自《红楼梦》出现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15]好人不再仅仅是好,坏人也不再仅仅是坏,《红楼梦》旨在一改“千篇一律,百部一腔”的写作弊病,完全没有了“脸谱化”的写人方法,这是曹雪芹和《红楼梦》最成功的地方之一。这种“非脸谱化”刻画人物的写作方式,某种程度上归功于“人是东西”(MAN IS SOMETHING)的结构隐喻。首先,从源域到所要代表的目标域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每一个源域代表的是每个人物性格的某一方面,而同时多个不同源域合理突出了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一人多面的局面跃然纸上。以晴雯为例,虽承担了“狐狸精”的虚名,但平儿喻晴雯为“爆炭”,揭示了这个丫环性格中最率直的一面。她的内心是纯洁的,容不下任何肮脏龌龊的事情;她的性情是急躁的,黑白是非须在瞬间厘清。当她知道坠儿的偷窃行为后,她的愤怒以及自作主张轰走坠儿的举动,更加全面地刻画出了晴雯灵魂深处的清白。晴雯是一个丝毫没有奴才气息的丫环,她的无拘无束、敢作敢当使她成为大观园内最自由的灵魂。其次,用相同源域形容一个目标域时,发出相同源域的主体却不同,反映了不同认知主体对同一人物的认知结果一致或相差无几,也从侧面印证了对目标域人性描写的深度处理。除了刚才以袭人为例,发现不同身份不同场合均有人物同样称其为“狗”外,贾环也是一个例子,用在他身上的源域如出一辙,均带有强烈的贬义色彩。
总之,“人是东西”(MAN ISSOMETHING)的结构隐喻在对话中完成对人物的隐喻性称呼,通过人物彼此的视角来看待其他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量减少叙述者主观意见的干扰,让人物成为彼此聚焦的对象,深度刻画了复杂人性的方方面面。“小说从来不把褒贬主动地强加给人物,而是让人物自己显现出来,借用一个黑格尔对美的定义句法,所谓褒贬,在《红楼梦》乃是人物本性的自然表现。”[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