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里—外”(IN-OUT)空间隐喻
“内/里—外”(IN-OUT)空间隐喻所呈现的“内—外”“近—远”的空间语义关系,反映的是人类认识外部世界时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特点。《红楼梦》对话中包含的“内/里—外”(IN-OUT)空间隐喻,在多数情况下就被用于形容人与人之间或远或近的关系距离,这种距离可以是社会地位方面的差距,也可以是心理方面的差距。其中,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为代表的“内/里—外”空间隐喻就在红楼对话中一再出现,展现了不同地位、不同身份、不同言语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关系和认知距离。例如:
(12)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焦大,第七回)
(13)婶婶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贾蓉,第六十八回)
(14)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凤姐,第六十八回)
(15)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凤姐,第七十四回)
(16)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凤姐,第十六回)
(17)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贾母,第四十四回)
一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在《红楼梦》中出现了不止一次,而且是在不同场景中出自不同人物之口。上自高贵专权的凤姐,下至喝得烂醉、口出狂言的焦大,“内/里—外”空间隐喻似乎广泛概括了不同事件的复杂性,和不同人物间复杂的身份关系。酒醉后的焦大由于不满任务分配不公受到激发,将平时对贾家后代行为的种种不满和盘托出,破口大骂抖搂了贾府肮脏龌龊的事情,“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焦大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是一种警告,一种无奈的警告,也是一种对现状不满的愤懑。其实焦大不用藏也藏不住,所有种种丑事都是“纸包不住火的”,贾府后来的衰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贾蓉怂恿贾琏偷娶尤二姐,东窗事发后凤姐大闹宁国府,敢做却又无力承担的贾蓉央求凤姐“胳膊只折在袖子里”,替她解决这一难题,躲过一劫,贾蓉在凤姐的“大闹”之下,懦弱、无能的情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而凤姐眼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借用“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转败为胜,变被动为主动。她的确是巾帼中的英雄,充分利用对方自知理亏的劣势,将胜利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两相比较,足见凤姐的精明、能干和够深的心机和城府。同样出自凤姐的“胳膊折在袖内”出现在查抄大观园前来势汹汹的“绣春囊”事件。惊现大观园内的“绣春囊”犹如洪水猛兽,成了邢夫人向王夫人、宁府向荣府发出挑战、挑衅的有力武器,连主人都被逼得“气急了,拿了话激(凤姐)”。这是凤姐在红楼叙事中唯一一次受到长辈的非难,即使在心中充满委屈的情况下,凤姐却还能镇定自若地说出“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出谋划策提醒王夫人如何处理得当,将凤姐的才能和沉着稳定展示得淋漓尽致。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是“内/里—外”空间隐喻的典型代表,除了刻画人物性格,鲜明地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之外,还包含了某种身份关系的特征。贾蓉怂恿贾琏干的丑事败露时,极力拉拢讨好凤姐瞒过这一关,将凤姐从局外的身份关系拉近到局内——自己的一边,原先一直欺瞒的状态在这种极力“拉近”中得到极大的讽刺。而凤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时时体现着她作为贾府当家少奶奶的身份和管理治家的智慧与决策应变能力,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即便是凤姐,在贾琏偷娶尤二姐这样伤害自尊、破坏夫妻情分的事情发生时,除了“大闹”宁国府,把贾蓉母子狠狠地作践一回之外也别无他法,只能“往袖里藏”,接受既成的事实。凤姐“往袖里藏”的智慧和能干恰恰反映了她——作为女性——个人情感遭遇莫大的伤害和悲哀。在身为奴才的焦大对着主人喊出“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一刻,充分暴露了他忠心不二的奴才思想,他把自己也当成了贾府的一分子,是站在贾府的立场上、替死去的太爷发出的警告。焦大的忠心和苦心是不为贾府当权者所容纳的,因为他的警告超越了“主—仆”应有的界限,超越了“内/里—外”的话语权限,作为奴才的他只有干好奴才的活,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否则只能被人往嘴里塞马粪。这不仅是焦大的命运,更是普天之下奴才的命运。
凤姐对赵嬷嬷所说的例(16),最能代表“内/里—外”的空间隐喻所映射着的主人和仆人、主子和奴才的身份区别:“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仗着自己喂养过贾府的几个小子,赵嬷嬷在贾府奴才秧子中算是较体面的了,凤姐相对地也不得不多看她三分,于是她烦请凤姐照看自家儿子,希望在省亲中能找点事做。即使凤姐痛快地答应了,她的一番话还是吐露了“内人”“外人”的区别,临时的改口只是考虑到赵嬷嬷在场,免得伤了这份体面,足见凤姐敏捷的思维、嬗变的言辞,而在一旁的贾琏却是相形见绌。“内/里—外”空间隐喻巧妙地传达了说话人的意图,却又让听话人欣然地接受了这种“内/里—外”关系的临时转变,恰到好处地完成了交流目的。
除此之外,《红楼梦》对话中另外一组具有典型意义的“内/里—外” 空间隐喻,那就是由“坑”所代表的空间隐喻。“坑”含有的空间语义和引发的空间联想是“内/里—外”空间隐喻概念表达的认知基础。在红楼对话中,“牢坑”和“火坑”被如出一辙地用于形容年轻女子令人堪忧的命运现状和前途。例如:
(18)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智能,第十五回)
(19)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鸳鸯,第四十六回)
“智能—牢坑”和“鸳鸯—火坑”,两名女子不约而同地用“坑”来形容自己现在的生存状况和即将面临的命运抉择。“坑”是指“洼下去的地方”,一般指地表里面某个凹陷的位置。依此判断,“牢坑”“火坑”均含有“内/里—外”的空间隐喻。“坑”所代表的“里”的生活空间所指的是悲惨恶劣的生活环境。在水月庵出家为尼的年轻女子智能不甘于常伴青灯的孤寂生活,与秦钟有私情却未能得善果,这种禁锢年轻生命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是违背人性的,寺庙有着高墙,能暂时地将这样的年轻生命与外界隔绝开来,而寺庙高墙却是埋葬青春和爱情的“牢坑”。智能的悲剧不排除有个人的原因,但却抹杀不掉“里”的生活空间空洞、乏味的自然本质。智能也试着逃离“里”的生活状态,但命运似乎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因为支撑她逃跑的理由和动力却是那么不堪一击。智能是勇敢的,但她逃出了水月庵,却没能逃出命运的安排——一个更大的“牢坑”。所以,为了逃出“里”的命运,仅靠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靠一点点的谋略。鸳鸯——贾母身边唯一“可靠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懂得充分利用对自己有利因素的聪明人,最终暂时摆脱了沦为主子小妾的可能。按照“内/里—外”空间隐喻映射的“主—仆”关系,若是鸳鸯能当上赦老爷的小妾,也算是“屋里人”,是半个主子了,由仆人上升为主人;可恰恰相反,生性刚烈的鸳鸯认为小妾的生活是“火坑”:“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第四十六回)鸳鸯女的一席话道尽了封建礼法社会小妾生活悲惨的本质。难道赵姨娘的例子还不够具有警示作用吗?“誓绝鸳鸯偶”的鸳鸯女在众人面前跪请贾母,以自己的性命和未来的婚姻幸福作为赌注,发狠的毒誓才让自己有惊无险,侥幸躲过一劫,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识和才略。但即便如此,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怨的感觉——为鸳鸯,为类似鸳鸯而葬送自己美好青春的女性。
鸳鸯批判小妾命运和生活的切肤之痛,让笔者不得不把注视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红楼梦》中身份最为尊贵、地位最为显赫的贾元春身上。贾元春的归省是《红楼梦》中写得最华丽的文字片段,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背后,是一个年轻女性用自己的生命和幸福作为交换的短暂璀璨。有着无比尊荣的元春表面上被尊称为“贵妃”,本质上就是当权统治者的小妾而已,撇开地位高低的差异,就当别人的小老婆而言,元春养尊处优的高贵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因为既然是小妾,那么命运或多或少都是相似的。元春的归省就是她“得脸”的时候,因此得以开辟了一个大观园,贾府有幸经历了最繁华的一段岁月,可谓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可惜的是曹雪芹笔下元春“如何败”没有流传下来,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元春注定的结局不妨可以用鸳鸯的话作为总结——“生死由我去”。让我们再仔细读一读鸳鸯的话,难道用在贾元春身上就有什么不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