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乐器
《礼经》所记礼乐诸器,汉儒笺注已不能无误。后世治礼者,以意为图,失之愈远。宋人若吕大临黄伯思辈,搜罗古器,探索源流,审释其文字,考订其形制,据《礼经》以定名称,凭实物以正笺注,于是远古法物,始与经文相发明。有清一代,通儒辈出,循是以求,益加精进。汉代经师之失,赖以订正者尤多。较之全凭笺注臆定形状者,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礼器之总名,古人概曰尊彝。有合称尊彝者,有单称尊或彝者。分言之,则烹煮之器曰鼎,曰鬲,曰甗,黍稷之器曰敦,曰簠,曰簋,酒器曰尊,曰罍,曰壶,曰卣,曰觥,曰盉,曰爵,曰觚,曰觯,曰角,曰斝,曰勺,脯醢之器曰豆,盥洗之器曰盘,曰匜,载鼎实之器曰匕,曰柶,承酒器之案曰禁,盛冰之器曰
。其名称往往见于器中,读其铭辞即知为何器。
其为用也,则有宗器,有旅器,有媵器。
宗器用之宗庙。凡曰作宗彝,作祭器,或器名之前著其祖考之名,或称尊彝、宝彝而有蒸、尝、享、孝等字者,皆是也。
旅器用以征行。古者天子诸侯之出,必奉主车,每舍有奠告之礼,《礼记·曾子问》言之详矣。《春秋·左传》曰,“牺象不出门”,《礼记·曲礼》曰,“祭器不逾竟”,则凡师田之祷祠,不得不别作祭器以供之,是谓旅器。
《易·旅卦》之《释文》云,“羇旅也”,孔《疏》云,“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谓之为旅”,是旅有行义。故虢叔簋直铭之曰“铸行簋”,公父匜曰“铸行匜”。他若史宂簠曰,“作旅匡,从王征行”,曾伯
簠曰,“余用自作旅簠,以征以行”,虢仲簋曰,“以王南征伐南淮夷,在成周作旅簋”,皆明言征行。旅之为字,异文尤多。有从辵作
者(曾伯
簠,陈公子甗),有从车作
者(仲叔尊,毛公敦,旧释旅车二字,非),有从车从止作
者(伯贞甗),有从
从车作
者(旅车卣),有从从、从辵者(单从鼎,芮公鼎,旧释从,疑亦
之省),有省旅著车者(车卣)。辵也,止也,车也,皆有行义。证以铭辞,求之字义,其为行器明矣。
媵器用以媵女。《说文》(人部):“
,送也。吕不韦曰,‘有侁氏以伊尹
女’。”又(贝部):“
……一曰送也。”盖以人送嫁谓之
,以物送嫁谓之
,古者
、
本一字也。鄦子簠曰,“用铸其簠以
孟姜秦嬴”,鲁伯厚父盘曰,“作仲姬俞
盘”,其字正作
。又有作朕(寿鼎、薛侯匜、鲁伯愈父鬲),作
(季良父簠),作
(芮公鬲)者,皆
、
二字之省变。凡此诸器,无不著女姓者,尤为以物送嫁之明证。
以上三者,皆礼器之用也。
与礼器并重者,则有乐器。乐之八音,金居其首。传世之器,种类不多。今就所见者约略举之,惟钟、鼓、
、铎等数种而已。尚有非金属之乐,如埙,如磬,亦附述于后。
古之礼乐器,祭祀与燕飨共之。故钟鼎之铭难言祭祀,亦有兼及燕飨者。如邾公华钟云,“以恤其祭祀盟祀,以乐大夫,以宴士庶”,先兽鼎云,“作朕考宝尊鼎,朝夕飨厥朋友”,明燕飨与祭祀同器也。亦有不言祭祀而独举燕飨者,所见惟许子钟、邾公
钟、子璋钟、
鼎、赵曹鼎、欮敦等数器,是或专供燕飨之用者欤?
鼎 鼎本象形字。商器有作父己宝鼎,其字作
,象三足两耳硕腹之形。《殷虚书契》(卷八第七页)有
字(卜辞皆以鼎为贞,与许说合),犹不失其形状。其后渐趋整齐,由
而变为
(《书契》卷七第三十九页,与厘鼎字
略同),
(同上),
(师 父鼎)、
(毛公鼎),最后乃成小篆之
(
之变为
,犹
之变为
)。其为卦也,巽下离上,有烹饪之用,孔《疏》所谓就用释卦名也。于字则象其形,于卦则明其用,二者本不相涉。许氏引《易》以解字形,谓“象析木以炊”,求之六书,转不可通。
古人制器,本以应用,故鼎之大小虽无定,而形制则皆有足有耳。足者,虚其下以待
也,圆者三足,方者四足。三足为鼎之常制,故古人多以鼎足表三之数。耳者,所以贯铉而举之也,故多在唇上。其在唇外者,则谓之附耳,《尔雅》(《释器》)所谓“附耳外谓之
”是也。所以附耳于外者,为其可以容盖也,故附耳之鼎,皆莫不有盖(凡礼器之无盖者,则覆之以布,是谓之鼏)。汉鼎多短足附耳有盖。盖有三耳,仰之则成三足。其制自六国时已然。夫鼎足本为炊而设,短则不能置薪,不几等于虚设乎?然由此可以推知灶之设备,盖至晚周时始完,其先之所谓灶者,不过指炊爨之所而言,炊爨时仍各于器下置薪,不似后世之指炊爨之具也。
鬲 鬲亦鼎属。《尔雅》(《释器》):“鼎款足者谓之鬲。”郭《注》云:“鼎曲脚也。”《史记·蔡泽列传》索隐云:“款者,空也,言其足中空也。”今验之于器,足皆中空,始信司马贞之说较郭璞为有据。所以必空其足者,取其近火而易熟也。其制三足,略与鼎同。腹硕而口较
,不皆有耳,此为异耳。
其字亦象形,许君谓“象腹交文,三足”。单伯鬲作
,召仲鬲作,其形最肖。
甗 甗之上体似鼎而无底与足,下体似鬲,中著以箄。有上下各为一器者,有合成一器而不能分者,有以机钮连属二器俾可开合者。其制多为圆形,然亦有如方鼎之制而下承以四足者。《考工记·陶人注》引先郑云:“甗,无底甑。”《说文》(瓦部):“甗,甑也。一曰穿也。”(段玉裁改为一穿,然箄不止一穿,其义仍未安。)是其为用正如今之蒸笼,所以承水升气于上也。三代以后,形制微异。潍县陈氏藏汉渔阳郡孝文庙甗
,上器如盆,有盖,下器如洗而腹较深,中有箄,不作上鼎下鬲形。铭文称为铜甗
。吴大瀓《恒轩吉金录》有平阳甗,制如孝文庙甗
之下器,铭文称为鏖甗。端方《陶斋吉金录》有晋釜,上下二器,与孝文庙甗
同,铭文称为铜釜。则汉晋之制大略相同矣。
《说文》于鬲部收鬳字,曰“鬲属”,于瓦部又收甗字,曰“甑也”,其实鬳、甗为一字。鬲之重文作
,则甗当为鬳之重文明矣。惟见于商周器铭者又皆作献(从虍,从鼎,从犬,郑大司甗省鼎、疐甗省虍独不省犬),无作鬳或甗者。《殷虚书契》(卷五第五页)有
字,释作甗,正象器形。是又最初之象形字矣。
据《考工记》言“陶人为甗鬲”,是鬲甗皆为陶器,后乃有以铜制者(古器本不皆用铜,今所见礼器皆铜者,盖以铜仿制之耳)。但今出土陶鬲甚多,而陶甗则未之见。
鼎、鬲、甗同为煮器,用各不同。旧说鼎用于肉胾,鬲甗用于粢盛。今验之器铭,鼎盖兼有二者之用。有曰
彝(史颂鼎),
牛鼎(曶鼎),脍鼎(
亥鼎)者,用于肉胾者也。有曰
鼎(
叔鼎),
鼎(厘鼎)者,用于粢盛者也。鬲则曰
鬲(白
父鬲),
(戏伯鬲),甗则曰用
稻梁(陈公子甗),皆只供粢盛之用。《仪礼·士丧礼》,“夏祝鬻余饭,用二鬲于西墙下”,《世说新语》(夙惠),“陈元方季方炊……忘著箄,饭落釜中成糜”,是皆以鬲甗煮粥饭之证也。

二字,旧释不一。且有以铭中直称作
(尚鼎),作
(斿妇鼎),而疑为器名者,尤为非是。
,盖
字。《说文》(皿部):“
,黍稷在器以祀者。”前人以
盛非鼎实,遂不敢确定。今知鼎之为用,兼饪粢盛,则
之为
,复何疑义。
字,王静安谓从匕肉,从爿,从鼎,有匕肉于鼎之义,引申而为进为奉。历鼎应公鼎之“夙夕
享”,即《诗·周颂》之“我将我享。其说是也”。
鼎称
鼎、
鼎,犹壶称醴壶(郑楙叔宾父壶),盘称頮盘(鲁伯愈父盘),就其用以言之也。所谓作
、作
者,偶未著其器名,非即以之名器,是犹旅器之曰作旅(
王彝),剩器之曰作剩(稣冶妊鼎)耳。亦有非鼎而以
名者,如敦曰作宝
(来兽敦),作尊
彝(
姞鼎敦),作
彝(史颂敦,宗妇敦),簠、壶、角、盘、鬲、甗,皆曰作
彝(宂簠、宗妇壶、日辛角、宗妇盘、王作
母鬲、妇姑甗),或为黍稷器,或为酒器,或为盥洗器,皆与匕肉无涉。其中如史颂敦、妇姑甗及宗妇敦、壶、盘之铭,皆有同文之鼎,其铭辞不差一字。意其时并作诸器,即以同一之铭辞被之,而于
字之下著器之共名。其后沿用既久,亦间有用专名者,如伯
父敦曰“作宝
敦”,树仲敦曰“作
彝尊敦”,遂成进奉之义矣。
敦 敦为盛黍稷之器。其制似盂,或敛口,或侈口。下有圈底,或缀三足,或连方座。旁有两大耳(耳或下垂如珥)。上有盖,是谓之会。盖亦有圈,却置之可以为足。
又有自来图录家所称为彝者,考其形制,亦皆为敦。自《博古图》以敦之小者列入此类,后世相承,遂有彝之一目。此事自陈介祺潘祖荫诸人辨之,而王静安始著其说于《古礼器略说》。
簠、簋 簠、簋之用与敦同。《说文》(竹部)“簋,黍稷方器也”。“簠,黍稷圜器也。”今验之古器,适得其反。簠侈口而长方,簋敛口而椭圆,与郑说相近。可知汉世诸儒已不能详其形制。甚有外方内圆、外圆内方,互异其说者。不有原器,乌从正之。至其两耳四足,有盖可以却置,则簠与簋初无区别。
簠有以筐名者,所见不下五六器,铭辞有以筐叶均者,有非叶均者,颇疑礼器之簠簋,与筐筥为同类。《诗·国风·采
》,“维筐及筥”,毛《传》云:“方曰筐,圆曰筥”。其说解亦与簠簋同,故簠得称筐也。近新郑出土古礼器甚夥,中有簠六而无簋。有一器类长方形之盘,底平口侈而四隅略圆,两端有联环,两侧亦各有一环,铭七字,曰“王子婴次之
卢”。《说文》(皿部),“卢,饭器也”。又(凵部),“凵卢,饭器,以柳为之”(《方言》十三作“
”,《仪礼·士昏礼》郑《注》作“莒
籚”)。其器外花纹作编织形,花纹上下又作绳形以周匝之,所以象柳或竹编制之状,其为饭器,盖无疑义。第常器用柳,而此则以铜仿制之耳。既为饭器,则其用与簠簋同矣。王静安据《隶续》所录魏《三体石经》筥之古文作
,以为金文中
鼎、
鼎、
侯敦等器
之或
,即筥国之筥。饭器之卢,亦即筐筥之筥。是则簠簋与筐筥,名异而实同也。
黍稷宜温,故敦与簠簋皆有盖。盖亦用以盛,故皆可以却置。审其制作,可以知其用矣。
尊、罍 《礼经》称盛酒之器皆曰尊,犹之饮酒之器皆曰爵也。若就其专名言之,则尊为盛酒器之一种。其形圆而硕腹侈口。有朴素类觯者,有有棱似觚者。大者容五六升,小者容一二升。王静安谓“有大共名之尊,有小共名之尊,又有专名之尊”是也。其硕腹颈者谓之罍,容量大于尊。《博古图》所收,有容一二石者、有容二三斗者,亦无一定之制。按《诗·卷耳疏》引《五经异义》述毛说云:“大一石”。《尔雅》(《释器》)郭《注》云:“大者受一斛”,皆就其大者而言。若山罍、大罍则皆受五斗(聂崇义《三礼图》张镒引阮谌说),《尔雅》(《释器》)又谓“小罍谓之坎”。知罍本有大小之等差,因其名物而异耳。
牺尊象尊之说,自来未有定论。魏王肃于鲁郡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作牺牛形。梁刘杳又谓晋时发齐景公冢,得二尊,形亦为牛象。二子皆凭实验,非逞臆说,自较墨守陈义者为可信。近代收藏家尚有牺尊,其器作牛形,凿背内酒,与魏晋所出者正同。又有鸮尊、凤尊以首为盖,以颈受酒。
尚有作饕餮食人状者,其制尤奇。是皆于《礼经》无徵者也。
壶 壶之字象器形,《殷虚书契》(卷五第五页)作
,金文作
(虞司寇壶)。小篆作
,上
象盖,下象耳腹之形。黄伯思《东观余论》云:“壶之象如瓜壶之壶,《豳》诗所谓‘八月断壶’,盖瓜壶也。上古之时……因壶以为壶。”按《诗》毛传云:“壶,瓠也”。《庄子·逍遥游篇》说瓠云:“何不虑以为大樽。”《释文》引司马云:“樽如酒器。”知古者有以瓠为酒器者矣。
又有所谓
者(仲义父
),制为壶而名为
。《说文》(缶部):“
,瓦器也。”《玉篇》《广韵》皆云:“似缾有耳。”《诗·小雅》:“缾之罄矣,维罍之耻。”亦谓缾为盛酒器之小者。《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载史宾钘。其字作纰,阮元云:“即《说文》之‘钘’字。”盖
、缾、钘,皆壶属也。汉谓之钟,其方者谓之钫。名虽不同,而形制犹与三代无甚差别。盖自名称紊乱之后,而壶之名遂为有喙有鋬之盉所专有矣。
卣 卣制如壶,差小而有提梁,以盛郁鬯,故俗谓之提梁卣。
《说文》无卣字,《周礼·鬯人》又假修为之:“庙用修”。郑《注》云,“修读曰卣。卣,中尊”。《殷虚书契》(卷一第十八叶),“鬯六卣”作
,金文(毛公鼎、伯晨鼎、师兑敦、录伯敦、吴尊)“秬鬯一卣”作
。惟盂鼎作
,与经典卣字略同。故王静安以为卣之本字,即《说文》之
。殷虚卜辞(《戬寿堂殷虚文字》第二十五页),又有“鬯五卣”,字作
,下从皿。凵即皿之省,从凵与从皿同义。知祀伯敏父壶之
,亦即逌字也。《说文》(乃部),“
气行貌。从乃
声,读若攸”,而不以为酒器。今可据殷周之遗文,以补许书之缺义。
觥 《诗》屡言兕觥,而传世之器不能正其名。清阮元《积古斋钟鼎款识》录子
兕觥,并略记其形制云:“器制如爵而高大。盖作牺首形,有两角。”王静安著《古礼器略说》,认阮氏此器为角而非兕觥。以为兕觥者,自宋以来冒匜之名而不能辨别。《博古图》以下之所谓
者有二种。其一器深而有盖,其流侈而短,盖皆作牛首形,俗谓之虎头匜者,即兕觥也。并立六证以说明之。余以为王氏定俗称虎头匜者为兕觥,其说良确。而认阮氏之器为角,则殊不然。《积古斋款识》中记其形制甚略,而题咏中则特详。其《复与诸友分赋商周十三酒器为堂上寿得周兕觥诗》云“盖流作牺首,斛然额角长”,知此器有流。盖之当流处作牛首形,如俗称虎头匜之盖。又云“左右各有缺,双柱居其旁”,则知此器有双柱,故曰“器制如爵而高大”也。窃疑古之兕觥,盖有二种,一为盛酒之觥,一为饮酒之觥,非如王氏说兼盛酒与饮酒二用也。《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酌谓以勺挹取之,是为盛酒之觥。《诗·七月》,“称彼兕觥”。称,犹举也,称觥与举爵扬觯同,是为饮酒之觥。俗称虎头匜者,不可以举,盛酒之觥也。阮氏之器,其形类爵,饮酒之觥也。二者之器形虽异,而其盖皆作牛首形,且必在当流之处。其前后皆斛然而曲(与王氏所引《诗·小雅·周颂》“兕觥其觩”之说亦合)。二者初无异也。其所以名为兕觥者,亦以其盖得名,非以兕牛角为之也。《西清古鉴》之亚角,传世之父丙角(此器形制及铭文全与《西清古鉴》亚角同,而花纹小异,不知即一器否),亦皆有流有盖,盖作双角之牛首形,与阮氏之器同,惟无双柱为异。皆饮酒之兕觥也。
盉 盉之名不见于《礼经》,而传世之器有自载其名曰盉者。《说文》(皿部):“盉,调味也。”故吕大临谓整和五味以共调。董逌则指为《少牢馈食礼》羊镬、豕镬之镬,谓《礼经》改盉为镬,其说尤误。端方得铜禁于陕西,所陈皆酒器。有尊一、卣二、爵一、觚一、觯四、角一、斝一、盉一、勺一、柶六。王静安据此定盉为和水于酒之器,所以节酒之厚薄者,并论其形制曰:“其有梁或鋬者,所以持而荡涤之也。其有盖及细长之喙者,所以使荡涤时酒不泛溢也。其有喙者,所以注酒于爵也。”今从王说,定为酒器。
爵 爵有共名,有专名。《五经异义》引《韩诗》说,“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总名曰爵,其实曰觞。”(节《诗·卷耳》疏)所谓总名爵者,言饮器皆得以爵名也。所谓一升曰爵者,饮器之专名也。一升之爵,其形二柱三足一耳,前有流,后有尾,《说文》(鬯部)所谓“象爵之形”也。端方藏铜禁所陈之爵,尾与流之下皆有觚棱,古物陈列所有一爵,合二柱以为一,《博古图》之招父丁爵,《宁寿鉴古》之雷纹爵,并无柱,诸女爵方形四足,则皆爵之异制矣。
爵之所以有二柱者,非以为观美也。清程瑶田曾据《考工记·梓人》之文,以求其制作之精意。以为两柱齐眉,谓之乡衡。乡衡而实不尽,则梓师罪之,即指二柱而言。二柱盖节饮酒之容,验梓人之巧拙也。其说近似。宋吕大临谓反爵于坫,殆不然也。
觚 觚之制圜而侈口,有四棱,故谓之觚。亦有形制同而无棱者,则失其命名之旨。此孔子所以有“觚不觚”之叹也。
觯 觯之制似盛酒之尊而小,或圆或椭,朴素无文。
古饮器多不载器名。近出王义楚器三,形制完全为觯,而铭文一曰鍴,其二皆曰耑。王静安以为《说文》觯、觛、卮、
、
五字实即一字,鍴、耑固即《说文》之
,亦即《礼经》之觯。其说是也。饮器之自载器名,此为仅见。
角、斝 角与斝之制,皆三足一耳,与爵略同。角口羡而无柱,上多有盖。斝口圜而有柱。
《礼经》之言酒器,以角与斝连文,或角与散连文。《韩诗》之说五爵,亦有散无斝。《殷虚书契》(卷五第五页)据字以订正许书斝字之说解及经典散字之形误(见《殷虚书契考释》)。其说是也。
勺 《仪礼·士冠礼》:“实勺,觯,角柶。”注:“勺,尊升,所以
酒也。”《考工记》(《梓人》):“梓人为酒器,勺一升。”《注》亦云:“勺,尊升也。”(按二尊升字并当作尊斗。)《说文》(勺部):“勺,挹取也。”盖勺之为用,所以酒于尊而注于爵,或又以为饮器、挹取而饮之。端方所藏铜禁,酒器中有一勺,出土时在卣中。又藏赆弘觥(《陶斋吉金录》误作匜)亦有一勺,其铭与觥之器盖同文。皆足证明其为酒之用也。其名又谓之斗。《诗·行苇》:“酌以大斗。”《释文》:“字又作枓。”《说文》(木部):“枓,勺也。”与勺为尊斗之说亦合。汉有神爵四年成山宫铜渠钭,其形如今之勺,其字又从金作钭,亦
酒之勺也。
古酒器有二种,有盛酒之器,有饮酒之器。盛器通谓之尊,即王氏所谓小共名之尊也。饮器通谓之爵;即《韩诗》说之五爵也。尊、罍、壶、卣、盉,皆尊也。爵、觚、觯、角、斝,皆爵也。觥则有尊有爵。勺本
酒之器,又可以为行爵。
饮酒之多寡,礼各有其宜。故器有大小之别。旧说容量之数,分歧不一。古人制器又不必尽符定制。今就传世之器比例其大小,则《韩诗》之说较为允当。此不过就其大要而言。至形制同而容量不同者,仍往往有之。
豆 《说文》(豆部):“豆,古食肉器也。从
象形。
(小徐本如此),古文豆。”今传世之器其形与篆文同。一,象盖,
,象腹,
,象足。周生豆作
,大师虘豆作
,并小异而大同。惟古陶器有作
者,无盖形,则与许君所举之古文同。
豆之制有二类,甲类如《考古图》所录之齐豆是,乙类如《博古图》所录之刘公铺是。二器皆有器名,一若甲类者谓之豆,而乙类者谓之铺矣。但又不然。《博古图》又有疑生豆,铭曰作羞豆,形制为乙类,是甲乙二种皆得谓之豆也。近代著录之父丁豆,周生豆,大师虘豆三器,不知其形制何若,惜无由证之。又铺之为器名,于经传无征,笾为豆类,而器铭反不著,皆不能无疑也。传世之豆,以瓦豆为多,亦分甲乙二种,知铜豆本非常制也。
又肉几之俎,寿州曾有出土。闻有传世小铜俎,其制亦如几,末之见也。
盘、匜 古者祭祀燕飨,皆有沃盥之礼,昭其洁也。盘与
相需为用,以
泻水于手,而盛之以盘。故匜有鋬有流。盘浅而巨,两旁有耳,观其制即可以明其用。盘在汉为洗,为
,视盘为深而无足,中多作双鱼形。晋有澡盘,形制未详,要亦沃盥之器也。
匕、柶 《说文》(匕部):“匕,相与比叙也。从反人。匕亦所以用比取饭,一名柶。”是匕、柶同物也。然《礼经》于别出牲体者及匕黍稷者,始谓之匕,而扱醴者则谓之柶。古者匕以木为之,《礼记·杂记》“枇以桑”,《诗·大东》“有捄棘匕”是也。柶则以角为之,《仪礼·士冠礼》《士丧礼》角柶是也。近出鱼鼎匕,银质金书,存三十余字。端方藏酒器中有柶六,载于《陶斋吉金录》中(端方名之为勺,误)。铸金匕柶,惟此而巳。
禁 古盛酒之器,多陈于禁或斯禁之上。《士冠礼》《士昏礼》《士虞礼》《特牲馈食礼》谓之禁。《乡饮酒礼》《乡射礼》谓之斯禁。《少牢馈食礼》《礼记·玉藻》《礼器》又谓之棜。其实棜即斯禁。棜本实腊之器,其形有类于斯禁,故斯禁又得称棜。禁与斯禁之别,在足之有无。郑玄《礼记礼器注》云:“禁如今之方案,隋长局足,高三寸。”《乡饮酒礼》《乡射礼》注云:“斯禁,禁切地无足者。”《特牲馈食礼》注云:“棜之制如今之大木矣,上有四周,下无足。”尊者用斯禁,卑者用禁,《礼器》所谓“礼有以下为贵者也”。端方于宝鸡县所得承尊之器,形椭长如方案而有足,即禁也。古盖以木为之,而此以铜铸,故得流传至今。闻孟津所出铜器中亦有之,四周皆以铜制而空其中,或铜与木合制者欤。然未见其器,不知其说之果可征信否也。
鉴 《说文》(金部):“鉴,大盆也。”《周礼·凌人》注曰:“
如甀,大口,以盛冰,置食物于中以御温气。”《西清古鉴》所录之蟠夔洗,《续鉴》所录之蟠虺洗,一径二尺余,一径尺余,皆鉴也。何以知之,《山右金石志》著录一器,今为霍氏所藏,形制正同,而铭曰“自作御监”。知许郑之说之有据矣。近新郑所出亦有一器,人皆目为洗,是沿《西清古鉴》之失也。
钟 钟有大小之别。小而编县者谓之编钟,大而特县者谓之镈,通谓之钟。《考工记·凫氏》一篇,纪钟制甚详。自程瑶田为《章句图说》,而铣间、鼓间、钲间之解始定。阮元命工鼓铸,而枚之为用乃明。惟旋、干之制、说者不一,虽程氏亦未能确定。《筠清馆金文》载从钟钩,图共形制。一端有兽形,一端为钩。铭文二行,曰“芮公作□从钟之句”又传世二器,形制略同。有兽形而无文字。爵文有
字,亦酷肖此形。据《凫氏》之文曰:“钟县谓之旋,旋虫谓之干。……参分其甬长,二在上,一在下,以设其旋。”是旋与干明是二物,属于甬之钮谓之旋、县于筍虡之钩谓之干。干作兽形,故又谓之旋虫。爵文盖象干之形也。程氏所拟之图,虽未必尽合,而其精思卓识,实不可及。
凡甬旁设旋者侧悬,无甬而上有钮者直县,故钟有侧县直县两种。大抵镈钟多直县,编钟多侧县。镈钟多载全铭,编钟则铭之首尾多不完具。盖编钟十六枚为堵,编薄于一镈,其铭当依其次第分载各钟,合之乃全也。刻铭之处,有在两面者,有仅刻于钲之一面或鼓之左右者。惟楚公钟刻于腹,収钟、
编钟刻于甬,则不多观耳。
后世释氏之钟,其口皆圆而平,上皆有钮。唐宋以来铜钟铁钟之见于著录者,皆此类也。
鼓 鼓以革制,而传世有铜鼓,不知始于何时。《后汉书·马援传》《注》引裴氏《广州记》曰:“俚僚铸铜为鼓,鼓惟高大为贵。”《大周正乐》(《太平御览》乐部引)曰:“铜鼓铸铜为之,虚其一面,覆而击其上。南蛮、扶南、天竺类皆如此。”今所见铜鼓,正如《大周正乐》所言,多为汉以后物。或云,曾见一器,两面作鼍纹,与冐革之状同。周围雕镂精绝。虽无文字,而花纹似商周物。是或为此种制作之最古者。
铜鼓多无文字。虞喜《志林》曰:“建武二十四年,南郡男子献铜鼓,有铭”(《御览》乐部引)此有文字之见于记载者。近闻有晋铜鼓,有铭。其文有义熙纪年及官号人名。盖专用之军中,非寻常乐器也。
《周礼·鼓人》“以金
和鼓”。郑《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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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也。圜如碓头,大上小下。乐作鸣之,与鼓相和。”萧监、斛斯征皆依干宝《周礼注》,灌水振芒,以验其用。《宣和博古图》著录十余器,宋人已不能生灌水之制。《乐书》云:“
于者,以铜为之,其形象钟,顶大腹揳口弇,上以伏兽为鼻,内悬子铃铜舌。凡作乐振而鸣之,与鼓相和。”(《御览》乐部引)则有舌可以振摇,又与钲、铎之用同。今所见形制,与前人记载悉合,但多无舌,究不知灌水与振舌,二说孰是。
其器多无文字,制作皆不似商周时物。间有有文字者,亦皆隶书,且多为数目字(《荆南萃古编》所录一器,有三代文字,不足信)。
铎 铎之制似钟而小,铭多倒刻。盖铎有舌,以甬为柄,持而振之,口恒向上。故与钟之上下位置适相反。
近代所出句鑃,形制与铎相类。铭在两铣,亦皆倒刻。吴大澂疑鑃为铙,王静安则疑为铎,且以其器出南方,据《盐铁论·利议篇》“吴铎以其舌自破”,《淮南子·缪称训》“吴铎(吴字今本作矣,据王念孙《读书杂志》订)以声自毁”(高诱《注》云,“铎,大铃,出于吴”),疑其器即吴铎,是或然也。
、镯、铙、铎,谓之四金,皆与鼓相联为用。镯之为物,许郑并以钲释之。初以为周之镯即汉之钲,然《诗·小雅》“钲人伐鼓”,已有钲字。且传世古器有日在庚钲,铭曰“自作征
”(征即钲字,
字不可识)。湖南近出一残钲,铭曰“作钲□”。又曰“铸此证□”(钲下一字,左从金,右从戈,中不可辨,意即从金从成,与前一器“钲
”同)。前一器为䣄君自作,文倒刻。后一器为伐
者所作,文顺刻。实皆周物。窃以为镯、铙、铎、钲,四者同物而异名,其区别仅在大小之间。《周礼》郑注及贾《疏》以为“无舌为铙,有舌为铎”恐不尽然也。
汉有四时嘉至钲(《四时嘉至》并汉乐章之名),新莽有地皇候骑钲,其制并与三代同。《西清古鉴》载孝武西园安世摇钟(《安世》亦乐名),四时嘉至摇钟,亦即此物。即曰摇钟,则必有舌矣。
又有牛马铎,有钮有舌。其铭多有宜牛马等字,皆汉以后物。晋荀勖以赵郡贾人牛铎定乐,即此类也。
埙 埙为烧土之乐器,形如鹅卵,锐上平底,一面二孔纵列,一面三孔如品字,一孔在顶上,凡六孔。顶上之孔所以吹者。其形制与《世本》《尔雅注》《风俗通》所言正合。文字多以印抑之,如陶器然。亦有无文字者。
磬 磬为石制之乐,而《博古图》载四磬皆为铜制,形制全不相类,不足信也。清程瑶田著《考工创物小记》,为《磬氏为磬章句图说》,解磬制甚详。又著《磬折古义》,谓县磬之形,其直中绳。全由记文及旁证以定之,惜无实物为之佐证。今出土有殷磬、周磬、汉磬。殷磬出安阳,为殷虚故物(见《殷虚古器物图录》),其数凡五。周磬近出孟津,为编磬。北京大学亦得五枚。又蓬莱吴氏藏一特磬,虽不知出土之地,而形制与孟津所出者同,亦为周器。汉磬上有“四时嘉至”字,故知为汉器。殷、周、汉之制虽各不相同,而所谓倨句一矩有半(即磬折)者,乃仅就其脊而言,不似《礼图》之表里相等也。就其孔而县之,皆非直县,与程氏之说亦不合。以是知程说似精,终不若实验之确也。磬之制既无花纹,又无文字,不为赏鉴家所重,故流传者少。《历代钟鼎彝器款识》录一磬,有铭六十字,未见第二器也。其所图之形,鼓与股之长虽相等,而大致与今日所见者无以异也。
释氏铜磬,名为磬而制为仰钵形。有文字者较少。其最著者为唐大中铜磬;遍刻经文,今久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