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铜器时代[1]

中国之铜器时代 [1]

中国古代之用金属品作器,始于何时?创于何人?此问题现在无能解答也。求之于古史,则《尚书·尧典》有“金作赎刑”之文,《禹贡》扬州、荆州有“金三品”之贡,梁州有“璆铁银镂”之贡。求之于传记,则《春秋左氏传》(宣三)有王孙满对楚子之言,详述禹铸九鼎之经过;《史记·封禅书》且有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之事。《史记》之说荒诞无稽,姑置不论。据《尚书》之说,则舜禹之时已知用金,则发明冶铸之人当更在其前。依《左传》记王孙满之言,则禹之时贡金九牧,铸鼎象物,匪特能以铜铸器,抑且刻镂物象,艺术至精矣。况九鼎之为物,在春秋战国之时,为列强所觊觎,尤言之凿凿,不类向壁虚造之辞。故昔之言中国文化史者,多主冶金之术起于虞夏之世。

然余于此窃不能无疑焉,兹述其理由如下。

一、《尧典》《禹贡》是否为虞、夏时之书,不可不辨也。此问题前人颇有疑之者,而近人如梁启超、顾颉刚等疑之尤力(其说见梁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再版一七五页,顾著《古史辨》二〇二、二〇三、二〇五等页)。其所疑,皆有其相当之理由与相当之证据,今就其说而申辩之于下:

(甲)闰之名,不知起于何时。甲骨刻辞、彝器欵识中皆不见有此字,而所见有“十三月”。见于甲骨者凡四(《殷虚书契》卷一第四五页、卷二第二五页、卷三第二二页、卷四第七页)。见于彝器者凡六(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著录之南宫中鼎、牧敦、文姬匜,陈介祺藏遣尊,潘祖荫藏遣卣,阮元藏臤尊)。可见古人置闰必于岁终,无闰之名,而以十三月纪之(惟薛书所录之公缄鼎作“十又月”,殊不可解)。且此诸器中,大半可确定为周器,是周初犹以十三月为闰也。舜之时安得有此字?

(乙)《禹贡》只言九州,而《尧典》乃有“十有二州”之文,尤为不合。

(丙)当禹之时,水土初平,即使有分置九州之事,而于土田贡赋等之调查厘定,又岂能若是之详且尽耶?

(丁)璆铁银镂皆金属,郑玄注云:“黄金之美者谓之镠。镂,钢铁,可以刻镂也。”(《史记集解》引)古人先知湅铜,后知湅铁,已为确定之事实,故当时有美金(铜)、恶金(铁)之分。《齐语》曰:“美金以铸戈、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夷、斤、,试诸土壤。”《孟子》亦曰:“以铁耕乎。”周之时尚只以铁为农具,安得禹之时已先有钢铁?

《虞夏书》在二十八篇中,其著作之时代虽犹不敢肯定,而谓其作于虞夏,则似可大胆加以否定也。今欲依据此文以断定虞夏为铜器时代,恐不足以成定谳也。

二、春秋以后所传禹铸九鼎之事不可不辨也。周之九鼎虽不能断其必无,而必谓铸自大禹,由夏传殷,由殷传周,则未可尽信。古之有天下者往往饰为神秘之说,谓为受命于天,天命不可得而睹,于是假器物以实之;器之重者莫若鼎,于是以天命寄之于鼎;鼎而无流传之源渊,又不足以彰天命授受之迹,于是托之于有大功德于民之禹以昭其郑重。此王孙满之说之由来也。司马迁于《周本纪》中记此事,直以“应设以辞”四字概括之,盖有故也。故吾谓周之九鼎与秦以后之传国玺,同为帝王欺世之具,不特帝王以之欺臣民,臣民亦且辗转相欺而不自悟,虽以楚庄王一世之雄,竟不免堕于王孙满之术中,则其他更无论矣。至于战国之世,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颜率说齐救周而以鼎许齐;其后齐将求鼎,颜率问何涂之从而致之,且曰:“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战国策》卷一)其形容鼎之大且重,诚足令人惊骇。在今日视之,其为策士之夸词,殆无疑义。然齐王卒又堕此术中而中止致鼎,可见此神秘之重器,其魔力实足以颠倒列国之君臣也。如此大且重之器,其来由既已荒昧无稽,有如上述,而其结果又复迷离惝恍,不明著落,岂不更奇?司马迁于《周本纪》《秦本纪》中谓其入于秦,而《封禅书》又云,“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始皇本纪》又记使千人没泗水求鼎之事。始皇二十八年上距周亡之岁不过三十余年耳,鼎苟入秦,即不必求之于泗水。是没于泗水之传说,不过了此一重公案,亦未必实有其事也。来踪去迹,既皆无据,则鼎之有无,即成问题;有无既不可必,则禹铸之说之全无根据也明矣。吾侪苟依此传说以下断案,是又受欺于春秋以后之人矣。

吾人之所疑,前一事为书籍之时代问题,书籍苟出自后世所追记,必非当时社会之真实状况,犹之汉画像中所图之三代故事,皆为汉代衣冠也;后一事则为有作用的编造之故事。故事而出于编造,编造而又出于有作用,则其为史料之价值可知。故此二事皆不足以证明冶金术之起于虞夏。

然则起于何时,果有积极之证据乎?曰,是不得不征之于铜器之本身。铜器而果能证明其时代乎?曰,幸有文字及事实在。然宋以来之为金石文字之学者,每多好高骛远之谈,如董逌(《钱谱》十卷已佚,罗泌《路史》多采其说)、洪遵(《泉志》十五卷)之于钱币,多溯源于太古,薛尚功之于钟鼎彝器,亦著录自夏代。荒邈无征,不可凭信。今举其信而有征者,要当自商始。前人之于铜器,往往以人名之用干支者,或文句简略,而其文近于图像者,辄定为商器。此种标准,不尽可凭,盖周初之器同于此例者正多,不必皆商器也。今后能有大规模之发掘,此问题固不难解决。但在今日而欲就传世诸器考订其正确之时代,至少应依下列之方法定之。

一、同时文字可以互证也。河南安阳之小屯,古称殷虚,为武乙以后、帝乙以前之故都。其地于公元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发见刻文字之龟甲兽骨,中纪祭祀之礼,多殷商先公先王之名号,其为商代文字,殆无疑义。传世之铜器,有异于周代之文而同于甲骨之文者,如乙酉父丁彝、己酉戌命彝、兄癸卣(以上三器见宋薛尚功《钟鼎彝器款识》)、戊辰彝、艅尊、庚申父辛角、般甗(以上四器见清吴式芬《攗古录金文》,但般甗作王宜人甗)等器皆是。今举其相同之点如下:

(甲)商人之纪年月日,必先书日,次书月,再次书年;而书月必曰“在某月”,书年必曰“维王几祀”。《周书·洛诰》之文尚沿此习。乙酉父丁彝首书乙酉,未书惟王六祀;己酉戌命彝首书己酉,末书在九月,惟王十祀;兄癸卣首书丁巳,末书在九月,惟王九祀;戊辰彝首书戊辰,后书在十月,惟王廿祀;艅尊首书丁巳,后书惟王十祀又五;庚申父辛角首书庚申,后书在六月,惟王廿祀昱又五。

(乙)商人祀其祖妣,必用其祖若妣之名之日;其妣皆曰;其祭名或曰遘。乙酉父丁彝用乙酉日遘于武乙;戊辰彝用戊辰日遘于妣戊,武乙

(丙)商人祭祀之名有曰日,曰肜日者。己酉戌命彝、兄癸卣、戊辰彝皆曰日;乙酉父丁彝、艅尊皆曰肜日。

(丁)甲骨文恒见征人方之事,而般甗曰“王徂人方”;艅尊曰“惟王来征人方”。由此观之,此诸器者,皆可证明其必为商器也。

二、出土之地之足以证明也。宋吕大临著《考古图》,于器之出处之可知者必详纪之,如亶甲觚曰,“得于邺郡亶甲城”;足迹罍曰,“在洹水之滨亶甲墓旁得之”,而上述之兄癸卣(《考古图》作兄癸彝)亦得于邺。凡其所记之地,皆今出甲骨之小屯(宋人误以邺为相,认为河亶甲所居,即以今之小屯为河亶甲城;《彰德府志》因袭其误。)此又可证明其必商器者也。

以上所举诸器,其形制及图案虽与周器无甚区别,而文字及事实,已足以证明其为商器而无疑。故吾人所见之铜器,当以商为最早,且当商之末季;此以前殆无征也。据此则吾人可信商之末季已完全入于铜器时代。但此为积极的证据,若由消极的证据观之,不能谓铜器时代即始于是时。何则?吾人所见商末之器,其制作之艺术极精,如《考古图》所录亶甲墓旁所出之足迹罍,虽周代重器亦无以过之。此种工艺、岂一朝一夕之功所克臻此。况古代文明之进步,其速率盖远不如今日。以吾人之推测,至少亦当经四五百年之演进,始能有此精致之艺术。然则始入铜器时代之时,至迟亦当在商初,虽其时或为石器铜器交替之时,但不得不谓之铜器时代。故言中国之铜器时代,必数商周二代,其时期约历千五百年(公元前一七五〇年至二六〇年顷)。秦汉以后,铜器渐微,而铁器代兴矣。

【注释】

[1]编者案:此文是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七日作者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讲演词,载日本《民族》三卷五号、《考古学论业》第一册(一九二八年)。又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一卷六号(一九二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