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骨

甲骨者，龟甲与兽骨也。其刻辞则殷商贞卜之辞也。曷为知为殷商，以出土地为殷虚，而刻辞中多纪殷帝之名也。曷为知为贞卜之辞，以甲骨皆有契灼之痕，而其辞义有贞、卜等字也。此为近今学术界一大发见，其价值且在商彝周鼎之上。顾世之人有以为速朽之质，不应历三千年而不坏，因而疑其伪者。是由于未明实物之情况，及其发见之始末也。今特为详述之，以释世人之疑。

一、出土之时地及首先发见之人，皆可得而考也。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王懿荣得若干枚于估人之手，珍秘不以示人。明年，王卒，遗物归刘鹗，又明年，《铁云藏龟》编印问世，所选者千余枚。世之知有甲骨刻辞，自此书始。其地为安阳县西北五里之小屯，当洹水之南，或据《史记·项羽本纪》定其地为殷虚，是也。出甲骨之地周围仅四十余亩，种麦及棉。乡人海于刈棉后发掘，穴深者二丈许，掘后复填之。所出甲骨之外，有齿牙、骨、角、珧、贝等材，或其制成之器物。意其地为昔之府藏，史官之所典守，而今沦为丘墟也。

二、实物之情况及其用途，可由目验而得也。龟甲皆用腹甲，无用上甲者。兽骨则为胫与肩膊，皆剖而用之，故亦如龟甲之有表里。其卜法，先凿穴于甲骨之里而不使穿，或不凿而钻，或钻而复凿。凿穴为椭圆，钻穴为正圆，此即《诗·大雅·绵》“爰契我龟”之“契”也。既契，乃于其契处灼之，则兆见于表。其兆一从一横如卜字，《说文》，（卜部）“卜，一曰象龟兆之从横”，是也。或疑卜用兽骨，古籍无征，《殷虚书契考释》中已引《宋史·西夏传》及徐霆之《黑鞑事略》以证之。然《论衡·卜筮篇》已有“猪肩羊膊可以得兆”之语，则骨卜亦非必无之事。且商代信鬼，一日数卜。龟甲不足，辅之以兽骨，亦属事理之常。今验之实物，凡以龟甲卜者，皆属祭祀，其他事则用兽骨。如胫骨皆为田猎之事，肩膊多为征伐等事。知用甲用骨。亦各有其事之宜也。

三、数量之多，刻画之精，体例之不紊，作伪者有所不能也。世之作伪者，或为名，或为利，不惜以穷年累月之功，造成一器，刻成一石，冀以遂其欲。然大抵劳力少而获报多，而后其伪始值得一作。今之甲骨则不然，最初之发见也，当地人呼之为龙骨，云以之敷刀创，止血有奇效（见《地学杂志》第二年十七号武龙章《安阳洹上之特产及发见物》）。初不过以药品视之，后知其有文字而收之，每枚亦仅售一二钱。王懿荣之所得不过数千枚，其后数乃至数万。其他散见各收藏家者，尚不计其数。若果为作伪，吾不知其用心何居，更何从得如许之败甲朽骨以镌刻之而又掩埋之也。此不能伪者一也。镌刻之事，质坚则易工，若已腐朽松脆，则无从求其工矣。今所见刻辞有字小如黍，画细如发者、刀痕深入，字口光泽，其为未腐朽松脆以前之所刻，可断言也。试观近年伪品，取原有无字甲骨，集字模刻者，刀痕粗浅，字口不齐，其明证也。此不能伪者二也。甲骨所载既为贞卜之辞，则当时记载，自必有其体例，不容紊乱。今观其刻辞，每枚或容数篇，每篇多不过十余言，而体例谨严，斟若画一。如（甲）商人之名用十干，而卜祀之日必各依其祖考之名。（乙）人名之书法多为二字合文，如金文中祖辛（作祖辛敦）、妣戊之例。（丙）凡称所祭之祖曰王宾，所祭之妣曰。（丁）年月日具载者，必先日次月次年，如曰，“癸未……在四月，佳王二祀”（《殷虚书契》卷三第二十七页），与商器之戊辰彝、艅尊、庚申父丁角之例同。（戊）凡有“”之辞必为癸日，王静安释为旬字，以每旬之末日卜来旬之事也。（己）凡数篇同在一胫骨者，则先刻之辞必自下始，以日排比、如积薪之后来居上。例虽不止此，而即此数端，已可概见。此不能伪者三也。

在此二十余年中，经多数学者之研究，已略能通其读。其于学术上有绝大之贡献者，约有二端：一曰文字；二曰史迹。

曩之言古文者，多取材于钟鼎彝器。然什之七八皆为周器，而殷之文字实居少数。《殷文存》所录者，虽不下七百余器，而器率数文，都计之亦不足当周文之什一，况所录者又不尽殷器也。自甲骨出，而殷之文字几与周相埒。虽其间繁简省变，不无异同，而参互比证，犹能寻其原委。且有宋以来审释欵识诸家之所不能识备，至是或能正其读，或能晓其义。如丁子（兄癸卣、艅尊、史颂鼎）、己子（伯硕父鼎）、乙子（戠敦）之子字，向皆读为子而其说遂支离难解。今得六十甲子之表（《书契》卷三第二至十四等页），始知为辰巳之巳，而子丑之子，别作或也。盂鼎“粤若乙酉”之，宰角“佳王廿祀又五”之，向无确释。今甲骨刻辞昱日字多作等形，知、皆昱矣。己酉方彝、兄癸卣、戊辰彝之日，向或释世昌二字。今知其为祭名（从劦，从口，疑即协字），与肜日同例。凡此之类，不胜枚举，皆见于《殷虚书契考释》。若循是以精研乏，恐他日之所得，正未有艾也。

孔子言夏殷之礼，已有文献不足之叹，遑论今日。今之所谓殷代史迹者，惟《尚书》中七篇及《史记》之《殷本纪》《三代世表》。舍此以外，其材盖鲜矣。甲骨所纪虽不皆史事，而由此可以考见殷代之制度典礼者，正复不少。今据其可确定者言之。（甲）地理。《殷虚书契考释序》云：“商之迁都，前八后五。盘庚以前，具见《书序》，而小辛以降，众说多违。垣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又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虽居河北，国尚号商。”又凡纪田游者多书地名，虽不能定为后世何地，而稽其时日，往往自一二日至五六日。因此知各地与殷虚之距离，大抵不甚相远，或皆在大河南北数百里之内。此都邑及其他地理之可考者也。（乙）世系。商之君数世数，见于《史记·殷本纪》《三代世表》及《汉书·古今人表》者，或同或异。王静安就甲骨中所见者，详为考订，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因祀礼中之特祭其所自出之先王者以得其世次，知诸书所纪，以《殷本纪》为近。又由是以知商之继统法，以弟及为主，而以子继辅之，无弟然后传子。其传子者，亦多传弟之子，而罕传兄之子。兄弟之末立而殂者，其祀之也与己立者同（见《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此世系之可考者也。（丙）祀礼。商之祀礼，与周大异。其祭名可知者，曰宗，曰禘，曰，曰肜日，曰肜月，曰日，曰，曰祭，曰，曰，曰，曰，曰，曰酒，曰羹，曰品，曰衣。或为专祭，或为合祭。其祭日及牢鬯之数，一皆以卜定之。此祭祀之礼之可考者也。（丁）卜事。祭祀之事，既用卜矣。其余如征伐、田渔及祈年、祈风雨诸事，几无不用卜，此殷人尚鬼之说之有征也。由此数端观之，或史多违牾，赖此以得确说者有之，或史有缺略，赖此而有所创获者有之。王静安取其材以作《殷周制度论》，认为古代政治与文物，殷周之间实为一大关键，是诚历史上之重要发明也。

以有殷一代太卜之所掌，史官之所纪，湮没三千年而复显于今日，吾侪得于断烂残缺之余，征其文献于万一，宁非人世之奇遇，宇内之环宝乎？故论其价值，应超越乎一切金石学材料之上，其董理研求之责，今后吾侪当共任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