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汉居延笔[1]
我国古代之笔之保存于世者,曩推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之唐笔为最早,此外无闻焉。不意今竟有更早于此者。爰就研究所得,尽先发表,以介绍于世之留心古代文化者。
一九三一年一月,西北科学考察团于旧蒙古额济纳土尔扈特旗之穆兜倍而近(即破城子)地方(其地在索果淖尔之南,额济纳河西岸,当东经一百至一百一度,北纬四十一至四十二度之间),发现汉代木简,其中杂有一笔,完好如故。今记其形制如下。
笔管以木为之,析而为四,纳笔头于其本,而缠之以枲,涂之以漆,以固其笔头;其首则以锐顶之木冒之。如此,则四分之木,上下相束而成一圆管。笔管长〇·二〇九米,冒首长〇·〇〇九米,笔头(露于管外者)长〇·〇一四米,通长〇·二三二米,圆径:本,〇·〇〇六五米,末,〇·〇〇五米。冒首下端圆径与末同。管本缠桌两束:第一束(近笔头之处)宽〇·〇〇三米,第二束宽〇·〇〇二米。两束之间相距〇·〇〇二米。笔管黄褐色;缠枲黄白色;漆作黑色;笔毫为墨所掩作黑色,而其锋则呈白色。此实物之状态也。
按索果淖尔即古之居延海,汉属张掖郡,后汉属张掖居延属国。额济纳河即古之羌谷水,亦即弱水。穆兜倍而近之地,据木简所记,在当时为甲渠侯,为居延都尉所属侯官之一。复就所存木筒中之时代考之,大抵自宣帝以讫光武帝。若以最后之时代定之,此笔亦当为东汉初年之物,为公元第一世纪,距今且千八百余年矣。羽毛竹木之质,历千八百年而不朽,非沙碛之地,盖不克保存也。今定其名曰“汉居延笔”。
自来器物,必利用天然之材,而后事半功倍。笔管皆圆形,虚其中以纳毫,宜于用竹。而此以木者,盖西北少竹,材不易得,木则随地有之。征之简牍,亦木多而竹少,可以知其故矣。崔豹《古今注》言蒙恬造笔曰,“以柘木为管”。《晋书·五行志》曰:“晋惠帝时谣曰,‘荆笔杨板行诏书’。”是古有以木为笔管者矣。惟析而为四,而又冒其首,不知是何取义耳。
其笔头之制法,则《齐民要术》载魏韦诞《笔方》言之最详,惜多误字,致文义晦涩。其言曰:“作笔当以铁梳梳兔毫及羊青毛,去其秽毛,使不髯茹(以上据《御览》卷六〇五所引订)。讫,各别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齐,毫锋端本各作扁极,令均调平好。用衣羊青毛,缩羊青毛(疑有脱误),去羊毫头二分许,然后合扁卷令极圆。讫,痛颉之(颉义未详)。以所整羊毛中或用衣中心(疑有脱误)。名曰笔柱,或曰墨池、承墨(《御览》引作‘羊青为心,名曰笔柱,或曰墨池’)。复用毫青衣羊青毛外(疑有脱误)、如作柱法。使中心齐,亦使平均,痛颉,内管中,宁随毛长者使深,宁小不大。笔之大要也。”宋苏易简《文房四谱》载王羲之《笔经》,亦详言其制法,其言曰:“采毫竟,以纸裹石灰汁,微火上煮令薄沸,所以去其腻也。先用人发杪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毛(原注云,‘凡兔毛长而劲者曰毫,短而弱者曰毳’),惟令齐平。以麻纸裹柱根令治(原注云,‘用以麻纸者,欲其体实,得水不胀’)。次取上毫薄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初学记》廿一纸部引“探毫竟,以麻纸裹柱根,次取上毫薄薄布令柱不见,然后安之”二十四字)又晋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篇》曰:“牛亨问曰:自古有书契以来,便应有笔。世称蒙恬造笔何也?(答曰:自蒙恬始造,即秦笔耳(《御览》卷六〇五引造作作,无即字)。以枯木(《御览》及马缟《中华古今注》并作柘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御览》作鹿毫)、非兔毫竹管也。”
据以上之所述,是笔头之中心谓之柱,其外谓之被。柱用兔毫或鹿毫,被则独用羊毫。羊毫弱而兔毫鹿毫较强。以强辅弱,而后适用。晋王隐《笔铭》曰:“岂其作笔,必兔之毫,调利难秃,亦有鹿毛。”(《类聚》卷五八引)所谓调利难秃者,即取其强也。然则作柱者必以此二者为主要之材矣。此居延笔之柱已秃,不辨其为鹿为兔。而毫端呈白色者,必羊毫之被也。
其纳笔头于管也,必固之以漆。管外之缠束,或以麻,或以丝,而涂漆于其上。汉蔡邕《笔赋》言,“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之缠束”。晋傅玄《笔赋》言,“缠以素枲,纳以玄漆”。成公绥《弃故笔赋》言,“加胶漆之绸缪,结三束而五重”。(以上并见《类聚》卷五八)此笔纳柱于管中,是否用漆,无由得见,证以纳以玄漆之文,似当有之。其缠之之物似麻而非丝,即传玄之所谓枲,《说文》,“枲,麻也”。所谓三束五重者,当指每笔三束,而每束五重。今此笔祗二束,而每束不止五重,斯为异耳。素枲之上,犹存残漆,是殆防缠束之不固也。
笔之敝也,敝其笔头,管固无恙也。故古人之于敝笔,易笔头而不易管,如今之钢笔然。唐张彦远《法书要录》载何延之《兰亭记》曰:“智永即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与兄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所退笔头,置之大竹簏。簏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满。”观于此笔,既析其管,又缠以枲,与今制不同,而与唐人之说合,知唐以前人之易柱不易管,犹是汉以来相承旧法也。
笔制之长短,载籍罕有述之者。《方言》载扬雄《答刘歆书》云:“故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率会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此言三寸者也。王充《论衡·效力篇》云:“智能满胸之人,宜在王阙。须三寸之舌,一尺之笔,然后自动。”此言一尺者也。汉之三寸,祗当今尺二寸二分弱,颇不便于把持,意者扬雄采录方言,随时随地写之,故怀小笔及油素,为其便于取携,归而录之于椠,非常制也。王充所言一尺之笔,乃常人所用者。王羲之《笔经》言,“毛杪合锋,令长九分,管修二握”(《文房四谱》引),亦与一尺之数相近。此笔通长〇·二三二米,以余所定刘歆铜斛尺准之,每尺当〇·二三一米,则正与王充之说合矣。
日本正仓院之笔,号称天平笔。《东瀛珠光》第二一六图所载天平宝物笔,其管上有墨书“文治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开眼法皇用之天平笔”云云。据其说明所记,则后白河法皇启敕封库,取天平胜宝时,菩提僧正用以开眼之笔墨,亲为佛像开眼(吾俗谓之开光),见诸史籍。是墨书虽为文治元年所书,而笔仍是天平笔也。考天平当我国唐玄宗开元十七年至天宝八年,为公元七二九至七四九年。天平胜宝当玄宗天宝八年至肃宗至德元年,为公元七四九至七五六年。文治元年当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为公元一一八五年。天平时代为我国文物输入日本繁盛之时。正仓院所藏古物,多为唐制,故天平笔之制作,与王羲之《笔经》所记类多相合。《笔经》是否为晋时作品,虽不敢必,而非唐以后人所作,则可断言也。《笔经》言:“先用人发杪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毛,惟令齐平。以麻纸裹柱根令治。次取上毫薄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此天平笔被毫已脱,惟存其柱,柱根有物裹之,约占笔头之长五分之三,疑即麻纸也。今奈良有仿制之天平笔,卸而验之,则柱以羊毫为之,柱根裹麻纸数十重,纸之体积几倍于柱毫,故柱短而根粗,颇不相称。更以鹿毫薄薄布于其外。设去其鹿毫,则与二一六图完全相同。是知天平笔之制法,即本于《笔经》也。夫笔柱所以受墨,何以裹之以纸,且原注中又有“欲其体实得水不胀”之解,曩颇疑其非是,今见天平笔,始知确有此制矣。
汉居延笔制法不裹纸,柱虽短而根不粗,与今制略同。疑与韦诞《笔方》所述者同法,而非王羲之《笔经》之法也。今人见天平笔以为近古者,睹此可以废然反矣。
【注释】
[1]编者案:此文原载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三卷一号(一九三二年三月),是西北科学考察团短篇论文之一,又载《西北文物展览会特刊》(一九三六年,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