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古兵

六 古兵

古兵之制,屡有变迁,石器时代以石为之,秦以前用铜,汉以后乃用铁。今传世古兵,多以铜制,皆先秦及汉初物也。是以楚子之赐郑伯金也,盟曰,“无以铸兵”(《左传》僖十八年)。赵襄子之居晋阳也,因董安于公宫之铜柱以为矢(《战国策》赵一)。秦始皇之并兼六国也,收天下之兵,销以为钟金人十二(《史记·秦始皇本纪》)。《考工记》攻金之工六。所谓金者,皆铜也。惟其为铜,故能传久。后世铁兵,易于朽蚀,流传转希。

古铜兵之出土,往往有坼裂纹,戈戟尤甚,其理不可解。意金锡相和之后,加以淬,故与他齐不同欤?

又其文字瑰奇,亦异他器。盖即秦书八体之殳书,秦以前已如此矣。

今就古兵之可述者分叙于后。句兵曰戈,曰戟,刺兵曰矛,短兵曰刀,曰剑,曰匕首,凿兵曰斧,射远之兵曰矢,发矢之机曰弩机,盛矢之器曰箙。其他若铠胄之属,近日亦有出土,然皆零饰,难遽定名,姑从略焉。

戈戟 古以车战,利用句兵,主于横击。《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言崔杼之劫诸将军大夫也,曰,“戟拘其颈,剑承其心”,又曰,“曲刃钩之,直兵推之”,明言戟为曲刃。自先郑以援为直刃,而《礼图》所画戈戟,悉如矛槊然。盖汉时车战之制久废,所谓戈戟者,名同而制异。郑氏以句孑戟释戈,以三锋戟释戟,皆汉时之制。观于孝堂山石刻画像,戈皆直刃,益信汉制如此,郑氏之误有由来矣。宋黄伯思著《铜戈辨》,以为横而不纵,始订正汉儒之失。清程瑶田作《考工创物小记》,于戈戟之制,更反复证明。于是戈戟之所以异及其安秘之形,横击之法,征之经文实物,而无一不合矣。《考工记》(《冶氏》)曰:“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倨句外博。重三锊。戟广寸有半寸,内三之,胡四之,援五之,倨句中矩。与刺,重三锊。”程氏解之曰:“援其刃之正者,衡出以啄人。其本即内也。内衡贯于秘之凿而出之。……援接内处折而下垂者谓之胡。……内末有刃者,……即刺也。”又引《说文》“戈,平头戟也”,“戟,有枝兵也”,谓“《说文》言枝,《考工记》言刺,枝、刺一物也”。是戟与戈形制实相仿,内末无刃者谓之戈,有刃者谓之戟。今传世戈戟最多。其尺寸虽未必与《记》文尽合,而验以程氏之言,实皆确当。盖古兵之同类而异名者,其区别不过毫厘之间。斧、斨、戚、戉之分,亦犹是也。

《考工》所记者为周制,周以前又不同。今所见有商代文字者,率皆有援有内而无胡,援广而内仄,内之末多有追琢之文。此殆商之句兵,为戈戟之初制。其后由援本下垂处引之而为胡,遂由衡形变而为三出。传世一小戈,其胡之长仅如援广,盖初有胡之戈也。又一戟,内末之刃曲而下垂,如鸡颈然,殆即郑《注》所谓鸡鸣、拥颈者也。

胡之近内处多有三穿,或四穿,内之上亦有一穿。此盖以内横入于柲,而缚绳以为固者。今出土戈戟,其内本往往有安秘之迹,木理显然,着于两面,然后知黄伯思考证之精,虽郑氏复生,亦无以难之也。又考古器中有象形戈字,其字多作,或作。其衡贯于中者即戈,左为援,右为内,内末或作者,为缚绳下垂之形。其所从之即弋,弋即秘也。首曲而下有或镦,镦之上系以布帛,故亦如内末之有物下垂也。此象形文字之可资考证者也。

《曲礼》曰:“进戈者前其,进矛戟者前其镦”。《注》曰:“锐底曰,平底曰镦。”今传世者,平底之镦多于锐底之。近人藏一镦,有文字,新郑出二镦,中有残朽之柲,皆所不经见者。

又有古兵,横刃如援,援末不为内而为銎、上下皆穿,以受柲。验其文字,多为象形古文。盖皆商代之遗物,亦用以横击之句兵也。

矛 矛者,直刺之兵也。三分其长,二为刃,一为骹。刃之脊隆起。脊之两旁微陷,以通空气,取其饮刃而易拔也。骹之中空,所以冒矜,上必有穿,可贯以丁而固之。形制大小不一,大者或长今尺七八寸,殆《释名》《释兵》所谓丈八尺之矟或丈六尺之夷矛也。小者四寸许,或即《字林》所谓也(玄应《一切经音义》十一引)。

刀 古之刀必有环。环之上为柄,柄之上为刃。刃皆内向,正如古刀币之形。《金泥石屑》载一拓本,其器出于洞庭湖中。文为一己字,当为商代或周初之物。柄有螭纹,环作方形。此古刀之仅见者。《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载元嘉刀,为宋人拓本。其形制虽未详,而铭有“长四尺二寸”之文,则当今尺三尺。其长盖倍于己字刀矣。孝堂山石刻画像所图枭首及宰牲之刀,其形并同,不过大小之差。其环以系布帛,武氏祠石刻画像中所图者,其下多有物下垂,可证也。曹植《宝刀赋》曰,“规员景以定环”,唐时亦有刀环之语,知唐以前之刀,皆莫不有环也。

剑 程瑶田著《桃氏为剑考》,以前承剑身,而后接于茎者为腊,腊之两畔为两从,人所握者为茎,茎为二物币茎以间之者为后。后之言缑也,谓以绳缠之也。对末言之为首,首即镡也。阮元为《古剑镡腊图考》亦仍其说。窃以为腊当在剑身,不当在身与茎之间。程氏既言“腊之言鬣也”,则剑身之隆起者为腊,犹封墓而若斧者谓之马鬣也。《考工记》之所谓腊,即《庄子·说剑篇》之所谓脊也。腊广二寸有半寸者,谓剑身之广,据其本言之也。两从半之者,由脊以至于锷也。剑身之名,《庄子》锋、锷、脊,三者尽之矣。若身与茎之间有物隆起而币于身者,往往不与身等广,不得谓之腊也。剑身之外,其名称古多相混。程氏之解剑首曰,“对末言之曰首”是也。而即以剑鼻之镡当之,似犹未当。按《汉书·匈奴传》:“单于朝,天子赐以玉具剑。”孟康曰:“标、首、镡、卫,尽用玉为之。”颜师古曰:“镡,剑口旁横出者也。卫,剑鼻也。”盖玉具剑者,以玉饰其标、首、镡、卫。标者,刀削末铜也(《汉书·王莽传》宋祁校语引《字林》)。首者,茎端之首也。镡、卫者,身与茎之间之饰,程氏误认为腊者也。旁出于锷本者曰镡,当腊而中隆者曰卫。镡旁出如两耳,又谓之剑珥。卫隆起象鼻形,又谓之剑鼻。卫即《说文》之璏(颜师古注:“卫字本作璏,其音同。”又《王莽传》“即解其璏”注,服虔曰,“璏音卫”)。《说文》于璏训剑鼻玉,于镡亦训剑鼻。盖镡璏同为一物,而中与侧异名,致相混耳。剑鼻之饰,后世始盛。桃氏初制不如是也。

今所见古铜剑,其长仅当今尺尺余。茎之所容,不过四指,无甚大者。近乃见一铁剑,长几三尺,饰一玉璏。铁已朽蚀,玉亦破裂。是必汉魏以后之制矣。

匕首 《通俗文》曰:“匕首,剑属。其头类匕,短而便用。”(《御览》兵部及《文选·邹阳狱中上书》注引)今传世短兵,剑多而匕首少。阮元作《匕图考》,图一匕首之形,身似剑而短,柄上有旁枝。程瑶田《考工创物小记》亦图一匕首,其形略同,而旁枝有二。《考工记·桃氏》注:“下制长二尺,重二斤一两三分两之一。此今匕首也。”今所见古剑,有长今尺七八寸者,谓之剑则已短,殆即匕首也。《盐铁论》谓尺八匕首,郑以二尺之剑况匕首,魏文帝《典论》述所作匕首,有长二尺三寸、二尺一寸者。知匕首之制,长短本无定,所以与剑有别者,仅在身之长短耳。阮氏程氏所图,乃匕首之异制,所山旁枝,即剑镡也。

斧 斧属之器,名物甚多。《说文》云:“斧,斫也。”“斤,斫木斧也。”“斨,方銎斧也。”“戉,大斧也。”“戚,戉也。”今传世之器,其形制凡三种:其一有内如句兵而阔刃,如幼衣斧是也;其一锋刃两面渐厚以至于首,顶上为方銎,身长而刃微侈,如吕大叔斧是也;其一形如幼衣斧,不为内而为銎,銎作椭形,上下相穿,其柯可以横贯,如《考工创物小记》所图斧是也。

第一类必系戚戉之属。程瑶田以幼衣斧器小,不类大斧之戉。段玉裁《说文》(戉部)戚字《注》,据《诗·大雅》“干戈戚扬”《传》,以为戚小于戉。是此器或即戚也。许书戉为形声字,而彝器中作(虢季子白盘“赐用戉”),作(立戉尊),则皆象阔刃之形,其所从之,则与戈柲同物。知戚戉之安柲,实与戈戟无异也。又十二支之戌字,甲骨中多作,亦象斧形。疑戌、戉本一字,许氏误也。

第二类传世最多,惟吕大叔斧有铭曰“贰车之斧”。然其器非以柯横贯,乃由顶上之銎受柄,用以平凿,非纵凿者,实不得谓之斧也。按《释名·释用器》云:“,谨也。版广不可得削,又有节,则用此之,所以详谨令平灭斧迹也。”《国语·齐语》:“恶金以铸夷斤㔉。”韦昭注云:“斤形似而小。”是平凿者为斤,纵凿者为斧,凡顶上为銎者皆斤也。程瑶田曰:“今木工有平木之斤,其名与奔声相近。銎受短柄,又于短柄上为凿受柄,如曲矩形。”此类顶上有銎之斤,其受柄当亦犹是也。

第三类尤不多见,是为斧斨之属。斧斨之所以异,由其銎别之。《诗·破斧》传云:“隋銎曰斧。”又《七月》传云:“斨,方銎也。”程氏所得之器为椭銎,乃斧也。余近得一器,长今尺三寸六分,身宽六分,刃宽一寸,由刃渐厚以至于首,则成方顶。径一寸一分,其平面近首处一銎,斜而不直。此銎之下,又有一銎在其侧面,与刃平行。两銎皆方,旁皆有贯丁之小穿,此盖斤与斨两用者也。以刃贯其第一銎,成句于矩之形,其状如锄,用以平凿则为斤。以柄贯其第二銎,其折中矩,用以纵凿则为斨。一器两用,尤为仅见。

明此三类之形制,而斧属之器略可辨别矣。

矢 矢亦刺兵之属也。其干曰稾,其刃曰族,其旁曰羽,其末曰栝。族足入稾中者曰铤。今所见之古矢,惟族与铤尚有流传,族以铜而铤以铁。族之形制不一,有两刃如矛者,有三廉者,长约今尺一寸二分乃至二寸许,其制以族冒铤,以铤入槀。今山土铤附于族者,尚可见。间有铸文字者,率皆晚周古文。

殷虚近出骨族,或考为恒矢之族,礼射及习射所用者。《仪礼·既夕礼》,“翭矢一乘,骨镞短卫”,《尔雅·释器》,“骨族不剪羽谓之志”,皆此类也,殷虚所出,尚有珧族,数量不如骨族之多。

弩机 《说文》(弓部):“弩,弓有臂者。”《释名·释兵》云:“其柄曰臂,似人臂也。”孝堂山石刻画像有弩挂于壁间。其弓弣有柄,支出于弦后,即所谓臂也,今之弹弩犹作此形,弩机当施于臂末,画像所图二弩,臂末并有规郭形,盖即机也。今传世有文字者,惟左工一器(左工弩机见《梦郼草堂吉金图续编》)为六国时制,其余所见多汉魏年号。形制之大小工拙,大致相同,不因时代而异制。其分析之名称,则钩弦之处曰牙,牙外曰郭,下曰悬刀。牙与悬刀之间,有一物以制之,则不知其名。郭之前端有一键,不知名之器属之。郭身当悬刀处亦有一键,牙与悬刀属之。从后曳其悬刀,则牙内陷而弦发矣。前端施键之处,郭身微狭,而键则与后键等长。原其意盖以此端陷入臂末,横贯以键,使臂舆机成一体也。

臂、牙、郭三者分工,其上往往勒臂工、牙工、郭工(或曰师,或曰匠)之名(沈括不知臂师之称,以为史传无此色目;又误牙为耳,致更难解。盖隶书牙与耳易相混也)。牙有柄,植立机上,宋人谓之望山,其上往往刻尺度。沈括谓为句股度高深之法,其说是也。

弓力之见于机上者,有四石、六石、八石之别。百二十斤为石,八石乃九百六十斤矣。力强则人力不能胜,故借臂之力以张之,借牙之力以发之。《汉书·申屠嘉传》颜师古《注》曰,“今之弩以手张者曰擘张,以足蹋者曰蹶张”,此言张之之法也。华峤《后汉书》曰:“陈愍王宠善射弩。其秘法以天覆地载参连为奇,又有三微三小。三微为经,三小为纬,经纬相将,万胜之方。”(《御览》兵部引)此则言发之之法也。

箙 《诗·小雅·釆薇》,“象弭鱼服”,毛《传》云,“鱼服,鱼皮也”。孔《疏》云:“以鱼皮为矢服。”《周礼》司弓矢《注》云:“箙,盛矢器也,以兽皮为之。”《国语·郑语》曰,“檿弧箕服”,韦《注》曰,“箕,木名,服,矢房”,是古之矢箙,以鱼皮兽皮或木为之,未闻有铸铜者。清吴大澂尝得一铜器,长今尺八寸许,宽二寸余。上有口,下有底。一面有土三字,一面有北征四字。吴谓为《周礼》槀人之槀,字,定其器为矢箙。

矢箙容矢之数,经无明文。《周礼·司弓矢》注云:“每弓者一箙百矢。”而《荀子·议兵篇》云:“负服矢五十个。”俞樾以为盛矢五十个于服而负之。此“北征箙”之原器不可得见,观其墨本,形制狭小,不似容百矢或五十矢者。或如韦昭(《齐语注》)高诱(《淮南子·汜论训》注)之说,十二矢为束(《诗·鲁颂》毛传以五十矢为束,《周礼·大司寇》注以百矢为束)。一箙之所容,不过一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