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嘉量考释[1]
新嘉量发见之后,余既据以作《隋书律历志十五等尺》,并刊印小册子行世,复搜集资料,草成此文,欲就正于王静安而未果。一九二七年夏,静安谢世,其遗稿中有《新莽嘉量跋》一篇。所辑资料,大致相同,盖讲学清华研究院时之讲稿也。后刻入《观堂集林》增订本第十九卷,因据以修正此文。一九三六年夏,励乃骥作《新嘉量五量铭释》,载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五卷二号。励君精算术,于庣旁之义,反复阐明,亦刘歆之功臣也,遂再据以修正之。盖自一九二六年各草成后,至此三易稿矣。顷故宫博物院发行年刊,以此器为故宫重宝,关系于学术者至巨,爱检旧稿附入,愿与海内外学人共商榷之。励君别有算稿,列表详尽,为便于省览计,商得励君同意,以此表附列于后。
一 总铭
考释具见《隋书律历志十五等尺》,今省。
二 斛铭
律嘉量斛,
《周礼·考工记》(《㮚氏》):“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汉书·律历志》:“四曰嘉量。”又曰:“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黄钟之龠。用度数,审其容,以子谷秬黍中者千有二百实其龠,以井水准其概。合龠为合,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斛,而五量嘉矣。”颜师古曰:“嘉,善也。”王莽自比周公,一切典章制度皆取法于周,故用《周礼》之文而称曰嘉量。《尔雅·释诂》:“律,法也。”马融于《尚书·尧典》“同律度量衡”注曰:“律,法也。”是王莽之所谓律嘉量,亦犹秦诏之言法度量也。或云度量衡皆出于律,故王莽于度量衡上皆冠以律字,亦通。
方尺而圜其外,
此亦《考工记》之文,《汉志》同。自来释之者多不得其解,甚有谓其器内方外圜者,其误孰甚。励君解之曰:“古时以矩勾为枢,环其股端以为圜,故不言方而圜之大小不能定。言方者,假设以定圜也。”又引《周髀算经·商高》“圜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是为积矩”之说以证之,其说是也。
庣旁九氂五豪,
《汉志》旁有庣焉《注》引郑氏曰:“庣音条桑之条。庣,过也。”师古曰:“庣,不满之处也。”《说文》(斗部)作
云:“斛旁有
。”段玉裁云,“
旁者,谓方一尺而又宽九氂五豪也。不宽九氂五豪,则不容十斗。”《隋志》曰:“祖冲之以圜率考之,此斛当径一尺四寸三分六厘一毫九秒二忽,庣旁一分九毫有奇。刘歆庣旁少一厘四毫有奇,歆术数不精之所致也。”氂字,斛铭从
,斗铭从
,升铭从
,即《说文》(犛部)从犛省从毛之之氂。解曰,“犛牛尾也”。《汉志》“不失豪氂”《注》引孟康曰:“豪,兔豪也。十豪为氂。”
冥百六十二寸,
冥与鼏、幎(幂)、幕同,又作幭、冪、羃。《周礼·秋官·冥氏》,先郑读如《冥氏春秋》之冥,后郑谓冥方之冥。段玉裁云:冥方,即算法之方幂。按刘徽《九章算术》方田注,“凡广从相乘谓之幂”。是所谓冥者,即今面积之谓也。其正字当作冥,亦即《说文》训“幽也”之冥,惟从大,不从六。《西清古鉴》《两汉金石记》释宽,并误。
深尺,
亦《考工记·㮚氏》之文。
积千六百廿寸,
积,谓体积也,以深尺乘冥百六十二寸所得之数也。
容十斗。
上言体积,此言容实也。
三 斗铭
律嘉量斗,
方尺而圜其外,
庣旁九氂五豪,
冥百六十二寸,
深寸,
积百六十二寸,
容十升。
此器在斛底,即《汉志》所谓“其上为斛,其下为斗”也,故圜径及庣冥皆同于斛,惟深度当斛十之一耳。
四 升铭
律嘉量升,
此器附著于斛之左,即《汉志》所谓“左耳为升”也。
方二寸而圜其外,
庣旁一氂五豪,
励君谓方与庞之数皆当斗斛五之一,其说是也。
冥六百
八分,
励君谓五之一自乘得廿五,以廿五除斗斛之冥数得六百
八方分,是也。《西清古鉴》《两汉金石记》并误
为丗。
深二寸五分,
积万六千二百分,
容十合。
五 合铭
律嘉量合,
方寸而圜其外,
庣旁九豪,
励君谓方与庣皆当斗斛十之一,所以不言九豪五丝者,以其微而略之也。
冥百六十二分,
深寸,
积千六百廿分,
容二籥。
《说文》(龠部):“龠,乐之竹管,三孔,以和众声也。”又(竹部):“籥,书僮竹笘也。”此以书僮竹笘之籥为乐之竹管之龠。
六 龠铭
律嘉量籥,
合龠皆附著于斛之右,上为合,下为龠,即《汉志》所谓“右耳为合龠”也。
方寸而圜其外,
庣旁九豪,
冥百六十二分,
深五分,
积八百一十分,
当合之半也。
容如黄钟。
《汉志》:“黄帝使泠纶,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筩,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官,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黄钟之龠之所容,量之所由起也。
此器载在《西清古鉴》卷三十四,凡一器而龠、合、升、斗、斛五量咸备。每种皆有刻辞,说明其尺寸及容积之数,每句一行。又有铭辞八十一字,凡二十行,述其制作之事,盖王莽时之物也。翁方纲著《两汉金石记》,录其全文于第四卷中,并云:“愚按王莽铜量未知存否,今所见摹本篆文五段(实有六段)如此,依而录之。”翁氏不言出处,初不知与《西清古鉴》所录者是一是二。徐森玉藏一拓本,其剥蚀处多与此本同,有赵秉冲印记及翁方纲题字。翁谓据此录入《两汉金石记》中,是翁所据之本,即赵之所摹。赵在乾隆时,尝参与编录内府铜器,今故宫博物院及古物陈列所诸器之函座,多有道之题字或释文。阮元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所据赵之摹本六十余器,大半见于《西清古鉴》《西清续鉴》甲乙编、《宁寿鉴古》四书,则徐氏所藏之本,亦即《西清古鉴》之物,可断言也。翁所以不言出处者,以说有异同,或与官书相抵牾,惧因此获谴也。阮氏之书,只言摹本而不言曾见著录,亦此意也。此器不知其所自来,经此二书著录以后,亦绝无道及之者。此器之若存若亡,二百余年于兹矣。一九二四年冬,清室善后委员会点查故宫物品,得之于坤宁宫,虽已炱掩尘封,而物犹无恙,此不独古物之幸,抑亦学术界之幸也。
《汉书·律历志》曰:“至元始中,王莽秉政,征天下通知钟律者百余人,使羲和刘歆等典领条奏,言之最详。故删其伪辞,取正义著于篇:一曰《备数》,二曰《和声》、三曰《审度》,四曰《嘉量》,五曰《权衡》。”颜师古曰:“班氏自云作《志》取刘歆之义,自此以下,讫于‘用竹为引者事之宜也’,则其辞焉。”是《备数》至《权衡》五篇,皆歆之辞,所言皆王莽之制也。其《嘉量篇》所述五量之制,乃与此器若合符节。所谓“上三下二,参天两地”者,言五分其器之高,设两耳于上三下二之间也(或说五器中,仰而上者三,俯而向下者二,亦通)。所谓左一右二者,言升与合龠之左右分列也。惟五量之铭及八十一字之铭,《汉志》皆不载,而有三篇散见于他书。晋刘徽注《九章算术》,屡言晋武库中有汉时王莽所作铜斛。其《方田注》引《斛铭》一篇,《商功注》引《斛铭》及斛底《斗铭》各一篇(王氏引《九章算术注》,祗引《商功》而遗《方田》)。并云:“合龠皆有文字,升居斛旁,合龠在斛耳上,后有《赞文》,与今《律历志》同。亦魏晋所常用。”唐李淳风撰《隋书·律历志》,于《嘉量篇》中引《汉志》,而续以“其《斛铭》曰”云云;于《衡权篇》中记后魏景明中并州人王显达献古铜权一枚,上铭八十一字,其铭曰云云(今本《隋志》夺戊辰二字,并误新为辛,又因避讳而改民为人);亦即刘徽所谓《赞文》也。惟升合龠之铭未见著录,赖此器知之。然玩刘氏《商功注》之语及李氏《嘉量篇》所引,似《汉志》旧有铭辞而今佚之者,是不能无疑也。王静安《跋》以《商功》之注归之李淳风,云:“按此条虽无‘淳风按’三字,然实李注。云‘后有《赞文》与今《律历志》同’者,谓此量后铭与淳风所撰《隋书·律历志》中《莽权铭》同也。云‘今祖疏王莽铜斛文字尺寸分数’者,祖,盖谓祖冲之。《隋志》载祖冲之以密率考此量,其证也。云‘不尽得升合龠之文’者,谓祖冲之仅录斛斗二铭及后铭不录升、合、龠三铭也。”王氏既解今《律历志》为淳风自撰之《隋志》,则余所疑《汉志》有佚文,似可以涣然冰释。然《商功》此注之下,仍有“淳风按”云云,则以上又不似淳风语(淳风既于《隋志》之《权铭》称铭,不应于此独称赞文)。且晋武库之铜斛,祖冲之实不及见。据《晋书·五行志》:“惠帝元康五年(二九五年)闰月庚寅(是年闰十月,丁亥朔,四日为庚寅),武库火。累代异宝王莽头、孔子屐、汉高祖断白蛇剑及二百八(疑余字之误)万器械,一时荡尽。”虽未明言王莽铜斛,而刘徽屡言斛在武库,此后亦即失传,是必在二百余万器械之列,从可知矣。祖冲之生于宋文帝元嘉六年(四二九年)。卒于齐东昏侯永元二年(五〇〇年),距武库之灾已百有余年,无缘见其器,录其文也。祖氏以密率考此量,亦第依据旧文耳。是则此注之文,仍属疑问也。
铭辞中既有“初班天下,万国永遵”之语,则刘歆当日所造,必不止一器。颜师古《汉书注》引郑氏曰:“今尚方有王莽铜斛,制尽与此同。”郑氏不知何时人,晋灼《集注》云:“北海人,不知其名。”据洪颐煊《读书丛录》所考,殆为魏以后人。此魏晋尚方之铜斛也。刘徽于武库中见汉时王莽所作铜斛,此晋武库之铜斛也。《晋志》《隋志》记荀勖所造晋前尺铭,言泰始十年中书考古器七品,五曰铜斛,次于古钱及建武铜尺之前,当即刘歆铜斛。古钱亦指莽时钱币。此晋荀勖所见之铜斛也。《高僧传》卷五《释道安传》云:“有人持一铜斛于市卖之,其形正圆,下向为斗,横梁昂者为升,低者为合;梁一头为龠。龠同黄钟,容半合,边有篆铭。坚(苻坚)以问安,安云:‘此王莽自言出自舜皇,龙戌辰(夺集字),改正即真,以同律量,布之四方,欲小大器钧,合天下取平焉。’”据其所纪之形,乃上斛下斗,左右升、合、龠。惟其辞不甚详,以耳之上下为横梁之低昂,又误以升合属之一头,致疑其为别一形制。安之说解,亦即八十一字之铭辞也。此苻秦时道安所见之铜斛也。郑氏、刘徽、荀勖等所见者,或同属一器。而释道安见于长安市上者,当别为一器也。自是以后,不闻更有实物。唐李淳风著《隋书·律历志》,校诸代尺度一十五等,其第一等中有刘歆铜斛尺,而冠以《汉志》二字,是非根据实物可知。其《嘉量篇》中所录之《斛铭》,或依据《汉志》旧文,或录自《九章算术注》,未可知也。宋司马光答范镇书云:“汉斛者,乃刘歆为王莽为之,就使其真器尚存,亦不足法。”是唐宋以来,久不知有此实物矣。今人或有疑此器为出自宋人仿造者,不知宋人未睹实物,何从仿造?为此说者,不知其亦有根据否也。一九〇一年(清光绪二十七年),山西河东某县出一残器,有八十一字之铭,后归端方(见《陶斋吉金录》)。其残形与此器正合,尤可证刘歆当时所造不止一器也。
附 新嘉量表
新嘉量通高,周制一尺一寸三分有奇(清制八寸二分,公制〇·二六米)。通阔,周制二尺二寸九分有奇(清制一尺六寸六分,公制〇·五二九米)。其重,周制九百六十两即二钧(清制三百六十三两,公制一四六九五·五克)。今依公制列五量各度如下:


按刘复校量莽量莽权,得一尺之值,为二三·〇八八七厘米。一升之值,为二〇〇·六三四立方公分。一斤之值,为二四四·九二五克。又实测得斛容量为二〇一八七·六六立方公分。其容量与上表稍有出入者,实量与计算,有相当误差也。
【注释】
[1]编者案:此文载《北平故宫博物院年刊》创刊号(一九三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