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符玺

四 符玺

郑玄《周礼·掌节》注曰:“符节者,如今宫中诸官诏符也。玺节者,今之印章也。旌节,今使者所拥节是也。”三者皆执以为信之物。其中惟使者节无实物可证,仅汉武氏祠石刻画像中图其形制,与《后汉书·光武帝纪》李贤《注》之说相同。今就符兴玺印分别述之。符之后附以牌券,玺印之后附以封泥,从其类也。

符 符为判合之器,《说文》所谓“分而相合”者也。其书之法盖有二种。一曰质剂,郑玄云,“两书一札,同而别之,若今下手书”(《周礼·小宰》及《司市》注)是也。一曰传别,郑玄云,“为大手书于一札中字别之”(《周礼·小宰》注)是也。古多以竹木为之,惟发兵之符始用铜。

《史记·文帝纪》,“二年九月初与郡国守相(《汉书》无国、相二字),为铜虎符,竹使符”,故向之考虎符者。必曰始自汉文帝。近出铜虎符二,长今尺三寸许,文皆篆书金错。其一为左符,文曰:“甲兵之符,右在王,左在新郪。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王符,乃敢行之。燔燧事,虽母会符,行殹。”文剂之制。阳陵符先出,王静安孜证甚详,定为始皇初并天下文字未同一以前所作。新郪符晚出,以阳陵符证之,亦为秦制(“甲兵之符”及左、右、在等字皆同。以“殹”为“也”,亦见于秦权),犹在未称帝以前(新郪本魏地,此符当作于二十二年灭魏之后。)是虎符之兴,在秦以前,特汉初未遑制作,至文帝始为之耳。后汉建武初,亦但以玺书发兵,因杜诗之奏始作虎符。两汉事实正相同也。会符发兵之制,人多莫能详之,赖有新郪一符,尚可考见秦之兵制。又可知甲兵之符,非纪甲乙之数,乃被甲用兵之谓也。

其前于此者,尚有鹰符二,虎符一。鹰符面为鹰形,背有牝牡筍,曲其颈以为钮,似可以佩者。其一文在周缘,其一文在背上,皆古文,不尽可识。虎符为右半,形制大小与秦虎符相类,亦为质剂之制。文二行,行三字,曰“齐节夫二□五□”。字狭而长,类齐钟鼎文。以鹰形为符,于经史无征。《诗·大雅》,“时维鹰扬”,《传》云,“如鹰之飞扬”,后世官号亦有鹰扬将军。其取义殆与虎同,皆喻其猛鸷也。

凡周秦之符,知鹰符、齐虎符、秦新郪符,中皆有穿,可以贯筍(新郪符之穿,适当必、燧、事三字之间,故此三字笔画不完。意必错于筍端,合而贯之,其字乃完耳。阳陵符胶固不能剖,或亦有穿)。且文字为质剂之式,左右完具,煞作半别者。

汉初虎符犹沿秦制。今传世列侯符二,各长今尺三寸五分,一曰“与临袁侯为虎符第二”,一曰“与安国侯为虎符第三”。皆篆书,二行并列,不著左右字,犹是质剂之式。其余郡守虎符,则皆为傅别之式,背文一行,曰“与△△太守为虎符”。剖之则左右各得半字。肋间四字,曰“△△左(或右)几”。则应劭所谓第一至第五也。其字并篆书。形制大小分二类,甲类长今尺一寸八分,乙类长二寸三分。以南郡守、长沙太守二符证之(景帝中二年始更郡守曰守。则南郡守可确定为西汉,其制乃甲类。长沙于西汉为景帝子发封国,于东汉为郡。若以为在景帝前,又不应称太守,则此符可确定为东汉,其制则为乙类)。则甲类当属西汉,乙类当属东汉。符阴之筍,前后各一,或圆或方,大抵左牝右牡。亦间有符阴中空,而于其边际作三角形之筍三,上二下一,左牝右牡以相契合者。

新莽虎符,长今尺三寸六分。背文与字上有新字,郡名下著县名,太守为“连率”,曰“新与△△△△连率为虎符”。肋文五字,曰“△△郡左(或右)几”,并篆书。其符阴中空,边际有三角形之筍五,上三下二,左牡右牝。

晋虎符较东汉略短,昂首凸胸。通体有虎皮纹,不能容字,故于背缝凸起一行,宽二分,左右各半,以刻背文,肋间之字则移于胸前或符阴。背文与字上有晋字,“为虎符”下有第几二字。丞邑男、驺男、始平男三符,字在胸前,曰“△△男左(或右)几”。上党太守左右二符,字在符阴二筍之间,并篆书。其符阴之筍,男符作长方形,其长几与符阴等,左牡右牝,太守符则前后各一,亦左牡右牝。

又有宋高平太守右符,及凉酒泉太守左符,制与晋同,而文字又小异。与字上多诏字,诏上有大宋或大凉二字,易为字为铜字,符字下亦有第几二字。胸前各刻△△太守四字,符阴牝牡筍各居其半。左符牡在前,牝在后,右符反是。牡筍上各刻左或右字,是殆沿晋制而略变者。其字体为篆书而略兼隶势。又有河间太守符,与前二符同而略小,大字下一字不可辨,亦晋以后之制。

山西新出虎符八,左右皆具,首略昂起而不如晋符之甚,较晋符亦略大,长今尺三寸二分,通体刻虎皮纹,背缝亦凸起一行,符阴牝牡筍各半,与东晋以后之制同。刻文凡三处,一背缝,二胸前,三腹下,皆为隶书。凡太守符三,护军符五,背文曰,“皇帝与△△太守(或护军)铜虎符第几”,胸前文曰“△△太守(或护军)”,腹下文曰“铜虎符左(或右)”。其腹下刻字,尤为历代所未有,其为晋以后之制可无疑义。

隋虎符又与秦汉以来之制不同,易伏形为立形,首足尾皆翘出,长二寸二分。背文七字,曰“△△卫铜虎符几”。肋文三字,曰“△△府”。并篆书。符阴颈胸之间三宇,曰“△△卫”。腹间三字,曰“△△(府名)几”。并正书,不着左右字。筍在胸与腹之间,作十字形,左牡右牝。其数第一至第五,则犹仍汉制也。

秦符、新莽符,皆金错。汉符银错,晋男符亦银错,太守符乃凿款,东晋以后则皆凿款。又自东晋以后以至于隋,皆曰铜虎符。其曰“大△△(国号)诏与△△太守铜虎符”者,谓以诏书给予铜虎符于太守也,与汉晋符“与△△太守为虎符”之与字异义。

符之制至唐而大变。《唐书·车服志》:“高祖班银菟符,其后改为铜鱼符。畿内则左三右一,畿外则左五右一,左者进内,右者在外。用始第一,周而复始。”匪特左右内外之制异,即左右之数亦各自不同。武后之时,改鱼为龟。中宗初,又复为鱼。盖高祖避祖讳,故废虎符之制也。今所见鱼符之有纪数者,如右清道率府第二、右武卫和川府第三、右领军卫道渠府第五、潨州第四、新换蜀州第四、新铸福州第三,皆为左符。其九仙门外右神策军,则为右符,不纪数,是即右一在外者也。其太子少詹事及朗州传佩等符,则为随身符,所谓不刻姓名传而佩之也。其嘉德门内巡、凝霄门外左交、廷政门外左交等符,则宫殿门城门所给之交鱼符、巡鱼符也。武周之龟符,上下相合。今传世者有六,皆为上甲。不知其内外判别之制如何。其中纪数者二,曰“鹰扬卫金城府第四”,曰“云麾将军行左鹰扬卫翊府中郎将员外置阿伏师奚缬大利发第一”,必皆进内者。宸豫门开门、闭门二符,即《车服志》所谓左厢右厢给开门符也。惟闭门亦用符,则不见于史志。《志》言随身符刻姓名者去官纳之,不刻者传佩相付。今传世鱼符,未见刻姓名者。龟符则有阿伏师奚缬大利发及索葛达干桧贺二符,皆为诸夷蕃将姓名。意其时诸夷蕃将之宿卫者,固无不刻姓名也。鱼符龟符,字皆刻于符阴。上端有一同字,或牝或牡。侧刻合同二半字。首皆有穿,可以系佩。故唐以来符与牌无别。后世或皆谓之牌。

宋之铜兵符,陕西五路,每路各给一至二十,更换给用。其制仿“木鱼契”之形以为之,是仍为鱼符。南宋初,改铸虎符,刻篆而中分之。左契给诸路,右契藏之。今皆未见传世。所见有铜牛符,而不见于史志,文曰“癸丑宝祐春铸”,是亦向待考订者也。又有一铜牌,作钟形。正面上刻皇祐元年四字,下一勑字。阴面上曰资政殿,下曰臣范仲淹。字皆衡刻。是殆刻姓名之随身符,沿唐制也。

又有玉麟符左右各一,其制略如虎符。符阴前后二筍,左牡右牝。右符底刻第二二字,阴刻一木字。左符底刻第三二字,阴刻一水字。皆正书。按《文献通考》(王礼十)曰:“隋炀帝幸辽东,命卫玄为京师留守,樊子盖为东都留守,俱赐玉麟符以代铜兽。”《唐六典》曰:“传符之制,京都留守曰麟符。”意此乃隋唐之物也。

牌 宋以后兵符不传,所传皆佩牌。辽有卢龙县界、文德县界二铜牌。其形如钱,背刻姓名。此与宋刘光世之招纳信宝钱同为出境之凭证。乃其时习俗相沿之制度,非钱币也。西夏铜牌,或圆或椭,面背皆有文,与《感通塔碑》文字相同。金有鱼符,制与唐符同。符阴同字下刻女真字一行,首尾皆有穿,则与唐略异。奉御从人铜牌,钱大昕定为金时物。又有荆王从人铜牌,其制相同,皆一时之制。元有虎头铜牌,制狭而长。上刻虎头,下有蒙古字一行。正静安云,“此即《元史》所谓虎符者也”。明之符牌,传世最夥,多为铜或牙制者。惟万国珍及皇浦玉宝二牌,则为木制。牙牌为官长所佩,铜牌则为夜巡及官军勇士等所佩。所以重门禁,慎出纳,亦即随身符也。

券 古之功臣,多赐符券。汉高祖与功臣剖符作誓,后世铸之以铁,谓之铁券。其存于今者,唯唐昭宗赐彭城郡王钱镠,及明英宗赐修武伯沈清二券而已。明券即仿唐券之式,共制如瓦,以铁为之,诏书则以金错之,左右各一,左颁功臣,右藏内府,有故则合之以取信。此亦质剂之制也。

玺印 古之玺印所以封检。《释名》(《释书契》)云:“玺,徙也,封物使可转徒而不可发也。印,信也,所以封物为信验也。亦言因也,封物相因付也。”秦以前无尊卑贵贱皆得称玺(《说文》〔土部〕:“玺,王者印也,所以主土。从土,尔声。籀文从玉。”今传世古铜印,玺字多从金,从尒。意铸金则字从金,刻玉则字从玉,以其印于土则字从土。许君主土之说,盖依汉制而臆解,非玺之本义矣)。秦以后则天子称玺、臣下称印。唐以后玺又谓之宝,汉以后印或称章,唐以后或称记(又曰朱记),明清以来或称关防,各随官制而异。其通称则皆谓之印。

封检之制,后世久废,人多莫能详之。段玉裁注《说文》,至谓“周人用玺书,印章必施于帛而下可施于竹木。”(土部墨字注)不知古人封检用泥,正适用于竹木也。近百年来封泥出土,刘喜海为定其名称,世遂知有其物。然于用之法,尚未之详考也。王静安著《简牍检署考》,汇集旧说,证以实物,求得其制度形式,于是书契玺印之为用始明。盖古之简牍,上必施检,然后约之以绳,填之以泥,按之以印。其或盛于囊者,则更约绳封印于囊外。其制盖如今之火漆,故可封物也。自简牍易为楮帛,而封泥之制始变而为濡朱。汉以后纸虽盛行,而官私文书犹兼用简牍,至南北朝之终而始全废。故自周秦至六朝,官私玺印大抵皆方寸。隋唐以后制乃渐大(唐房玄龄等议封禅之制,至请更造玺一枚,方寸二分,以封玉牒)。至于后世,几以印之大小,别官之尊卑。盖其用不同,而形制亦随之而变矣。

今据传世之物,考其形制之沿革,可分为三时期:一先秦,二秦汉至南北朝,三隋唐以来至于近世。

卫宏《汉旧仪》曰:“秦以前民皆佩绶,金玉、银铜、犀象为方寸玺,各服所好。”(《续汉志补注》引)今所见先秦官私玺印,正如卫宏所言,但以铜制者为最多耳。其文字增省改变,与钟鼎彝器不尽同,可识者不过十之四五。《说文叙》曰:“秦书八体,……五曰摹印。”岂知印文别自为体,不自秦始也。其文多著字,无作印者,尤为尊卑称玺之明证。阴文者四缘多有阑,阳文者字细而边宽。官印多阴文,其方约当今尺七八分,盖即古之方寸。亦有当今尺寸余者,意非常制。官名可识者,有司徒、司马、司工、司成、司禄之属。君号之印,字尤诡异,又非尽属地名。盖晚周列国之臣属,封授频繁,《国策》《史记》诸书所载,脱略者多,其人其国,今多无可考矣。私印则阳文多于阴文,大者或同于官印,小者或仅当今尺三分许。其细字宽边之阳文印,昔人目为秦印,以文字例之,殆昔周时物也。此类古文之官私玺印,不特大小无定,即形式亦甚繁。方形之外,有圆者,长方者,上方下圆者,折矩形者,其分歧甚于秦汉。盖第一时期本无定制,惟其所好耳。

秦漠以降,始整齐画一。官私印皆当今尺七八分,历魏晋而不改。观于著时代之汉魏晋“蛮夷印”可知矣。至南北朝而其制微异。其大小当今尺寸许者,即北齐制所谓方寸二分也(见《隋书·礼仪志》六)。前人谱录,概目之为汉印,然其字体随意屈曲,或笔画不完,正如南北朝之碑额,实与汉篆不同。今以其形制与秦汉无甚区别,仍属之第二时期。此时期之官印,方者之外,有所谓“半通印”者,形作长方,适当方印之半,其名见于扬子《法言》(十二)及仲长统《昌言·损益篇》。李贤《后汉书注》引《十三州志》曰,“有秩啬夫,得假半章印”。盖半通或半章,乃微官之制也。私印有两面刻姓名中穿革带者,谓之穿带印。有大小相衔者,谓之子母印,形制较官印为复杂。其材则官印多以铜制,私印间有银与玉者。其印文多出于冶铸,亦间有刻者。惟军中官印则多凿文,以急于封拜,不及冶铸也。御史、将军、太守等印,其文多曰章。按卫宏《汉旧仪》有“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匈奴单于、二千石印文皆曰章”之语。清瞿中溶《集古官印考》云:“当时并不以印与章为尊卑之别,特以御史、将军、都尉、太守等有风宪兵权之任,故改印曰章。”窃以为章者当用之于章奏,犹今人用于图书,遂名印曰图书也。又有印章二字联文者,多为五字印。《汉书·郊祀志》:“以正月为岁首,而色上黄,官更印章以五字,因为太初元年。”《武帝纪》注:“张晏曰,‘汉据土德,土数五,故用五,谓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诸卿及守相文不足五字者,以“之”字足之’。”盖之字、印字皆所以足五字之数也。五字印大率自太初以逮新莽,因莽之官号,五字之印为多。其余仍多四字者。

古之印必有绶,故其上皆铸钮,所以系于绶而佩之。钮之制历代不同,第一时期,多为坛钮、覆斗钮。第二时期,则坛钮、覆斗钮之外,有鼻钮、橐驼钮、龟钮及虎豹辟邪之属。大抵宫印有定制,私印则各出己意以为之,故奇特者尤多。

南北朝以来渐改古制,变小为大。北齐传国玺方且四寸。“督摄万机”木印,长尺二寸,广二寸五分(见《隋书·礼仪志》),尤为古今所仅有。然常印犹皆方寸或寸二分耳。至于隋唐,其变小为大之制始定。由隋以迄于宋,多当今尺寸八分。金元以降又较大,明清之世,有方三四寸者。印大则不可佩,隋唐宋虽有金紫、银青诸号,已非印绶之称。故其印无钮而有柄,长约一寸,居印背之中。明以来柄又渐长,约当一握。其印背多刻年月及掌铸之官,亦有刻于侧者。元明并刻字号,其防范之术又加密矣。此时期之印,皆为阳文,篆书多谬误。隋唐印之边,与文之粗细相等。宋印间有宽边者,印文蟠屈略繁。金元印宽边者多,篆文之蟠屈亦更整齐。明清印则尽属宽边者矣。

封泥 此三时期中,惟第三时期者皆濡朱而印于纸(朱印之事明见于史籍者,始自北朝),今所传书牒之类,其上往往有之。其第一第二时期,则印于封泥(今所见封泥,汉魏为多),向惟见于记载,而今有其物。其制为土凷,面有印文,背有版痕及绳迹。其色或青或紫。其形或为正方,或为不规则之圆形。盖简牍之上,或有印齿,其填于印齿中者,则为正方。其施于囊或无印齿之简牍者,则为圆形。《吕氏春秋·离俗览》曰:“故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则方,抑之以圆则圆。”《淮南子·齐俗训》曰:“若玺之抑埴,正舆之正,倾与之倾。”涂也,埴也,皆泥也。古人所谓一丸泥者(《列仙传》云:“以方回印封其户。时人言得方回一丸泥,门户不可开。”《后汉书·隗嚣传》,王元说嚣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即指此也。天子诏书用紫,常人用青,封禅之玉检,则用水银和金为之,谓之“金泥”。王静安谓一切黏土皆可用,其说良是。

官号地名见于印章者,不若见于封泥者之多。盖传世印章,半皆军中之官。而封泥则中外官职皆有之,顾独少武职。宋沈括谓“古之佩章,罢免迁死,皆上印绶,得以印绶葬者极稀。土中所得,多是殁于行阵者”(《梦溪笔谈》十九)。斯言颇得其实。故考古之官制地理者,宜取资于印章。而封泥上之印文,其裨益宝较印章为尤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