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戟之研究
《考工记》:“冶氏为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倨句外博重三锊。戟:广寸有半寸,内三之,胡四之,援五之,倨句中矩与刺重三锊。”郑玄注云:“戈,今句孑戟也,或谓之鸡鸣,或谓之拥颈。内,谓胡以内接柲者也,长四寸;胡六寸;援八寸。郑司农云:‘援,直刃也。胡,其孑。’戟,今三锋戟也。内长四寸半;胡长六寸;援长七寸半。三锋者,胡直中矩,言正方也。郑司农云:“刺,谓援也。”玄谓刺者,著柲直前如镈者也,戟胡横贯之。胡中矩,则援之外句磬折与?”郑氏以勾孑戟释戈,以三锋戟释戟。句孑戟、三锋戟以及鸡鸣、拥颈之属皆汉制,汉虽有戈戟之名,已变其形制。东汉画像中所图兵器,直刃如矛而旁有歧枝者,殆即郑氏所谓勾孑戟欤?故聂崇义《三礼图集注》所图戈戟之形,与《郑注》差合而与《记》文迥异也。宋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有《铜戈辨》一篇,辨戈为击兵,可句可啄,而非用以刺,是以衡而弗从。并辩明援胡内之名曰:“两旁有刃横置而末锐若剑锋者,所谓援也。援之下如磬折、稍刓而渐直、若牛颈之垂胡者,所谓胡也。胡之旁有可接柲之迹者,所谓内也。”自此以后,记文与实物得以互相印证,始悟郑说之失。然经学家笃守郑说,对黄氏此文犹不甚重视。自清程瑶田著《考工创物小记》,以古器物研究《记》文,取黄氏之说反复引申,可谓毫无剩义。又据所见之戈之内未有刃者,定名为戟,谓冶氏言戈戟皆有援有胡有内,所不同者戟有刺而戈无之,此内末之刃即所谓刺也。此说一出,而冶氏之文乃可通,而郑氏之说遂完全推翻矣。
程氏考证虽多凭实物,而于造柲之法则出于想象。故于戈戟全体之形制,大致虽不误,而尚多未尽之处。今幸实物出土日多,有可以为程氏作佐证者,有可以订正程氏者,为申述之如下。
程氏读内如“出内朕命”之内,谓其著柲处不用直戴而用横内,故内以此得名。造柲之法,于柲端为凿,而以薄铜一片之内横内于其凿中,则援横出于柲前,内末横出于柲后,而胡贴柲以下垂。程氏之所以为此说者:(一)以戈戟为句兵,又谓之击兵。《考工记》庐人职分兵为句兵刺兵两种。刺兵为直伤,其刃当直。句兵为横击,其刃当横。故取黄伯思之说以纠正二郑直刃之失。(二)兵器著柲者,如斧,如矛等,皆有銎可以受柲。此独为薄铜一片,不可以冒柲。故知其著柲之法,当于木柲上为凿而以内入之。(三)以胡之贴柲处有阑,阑之外复有广一二分之薄铜,上当内而下垂,如胡之修而加长。故知木柲容内之凿之下,应刻一线以陷此广一二分之薄铜。(四)以胡上有三孔,内上有一孔。故知著柲之后,应就孔中贯物并其柲缚之。程氏之说,稽之经文,考之实物,殆无一不合。然未得实证,犹不足以折服郑氏之信徒。今得之矣,虽郑氏复生,亦百口不能自为辩护矣。洛阳近出一残戈,其援与胡皆已折而其内独完。胡之上一孔折存其半,内之上无孔。朽余之柲尚附著于内上,木理杂铜锈中亦化绿色。内广三厘米,当周尺之一寸三分,木柲之广亦如之,前接于阑而后及于内之半。其木理与胡平行,植之则援与胡皆横矣。此可为程氏作佐证者也。
作柲之事,掌于庐人。程氏虽有《庐法无弹无蜎说》,而于《造戈柲记》中未取庐人之文参证,故所造之柲犹未尽合。按《记》文:“庐人为庐器:戈柲六尺有六寸,殳长寻有四尺,车戟常,酋矛常有四尺,夷矛三寻。凡兵:句兵欲无弹,刺兵欲无蜎。是故句兵椑,刺兵搏。”郑注云:“句兵,戈戟属。刺兵,矛属。郑司农云:‘弹,谓掉也。蜎,谓挠也。’玄谓蜎亦掉也,谓若井中虫蜎之蜎。齐人谓柯斧柄为椑,则椑,隋(同椭)圜也。抟,圜也。”若然,则戈戟之柲宜为椭圆。而程氏所造者为正圆,故知其未参照庐人之文也。以余所知,戈戟之柲虽为椭圆,而前后(援为前,内为后。下仿此)有丰杀之别。当后者丰,当前者杀。换言之,则椭圆者扁圆,戈戟之柲,前当较后为尤扁也。何以知其两面有丰杀?以其
镦知之也。《曲礼》曰:“进戈者前其
,后其刃。进矛戟者前其镦。”《注》曰:“锐底曰
,平底曰镦。”今出土锐底平底之铜管,凡属其口椭圆者,一面必较圆,一面必较扁。
镦者,所以施于戈戟之下,冒于木柲者也。以是知木柲虽为椭圆,而两面有丰杀之别也。何以知当后者丰,当前者杀?以戈戟之两翼知之也。有一种之戈,援与内之本,两面各有一树叶形之铜片,起于贴柲之阑,而卷向于后。中隔一内,如两翼然。若入内于柲,则两翼回抱柲上。测其两翼之距离,仅能容椭圆之柲。若以一面较圆、一面较扁之
镦拟之,则其本亦仅能容较扁之一面,以是知木柲之椭圆,当前者必杀也。此参证《记》文与实物可以确定者也。至于木柲两端之形,及其缠缚之制,程氏所图,略而不详。然求之于象形文字,未始不能得其真也。彝器中之
等形,皆象形戈字。其柲之上端无不曲而向后者。甲骨刻辞中从戈之字多作
,犹存曲首之形。是知柲之上端不与援齐,必高出于援而向后折也。柲之下端
有或镦,既由《曲礼》征之矣。
镦之著柲,当缚绳或施丁以固之。戈字之下作
如巾字者,谓以革或绳缚镦之柲末,而以其余系垂之于左右也。巾为佩巾,亦下垂之象也(凡
皆象下垂,非谓戈之字从巾也)。内之末或有
者,戈戟之著于柲,亦以革或绳缠缚之,其余系亦由内之孔下垂如
镦也。此可由象形文字得其形制者也。此皆可以订正程氏者也。
今试造一柲,长周尺六尺有六寸。周尺有二种:一以十寸为尺,一以八寸为尺,此用十寸尺计之。所以知为当用十寸尺者,以周尺八寸谓之咫,八尺谓之寻,倍寻谓之常。庐人职于殳,于车戟,于酋矛,于夷矛,皆以寻或常计之。寻有四尺者,十寸尺之丈二尺也。则所谓尺者,皆指十寸尺言之也。余据《隋书·律历志》之文,以刘歆铜斛定周尺,每尺当〇·二三一米。则六尺六寸者,当一·五二四六米矣。戈为六尺六寸,戟亦当为六尺六寸。庐人所谓车戟者,为戟之一种,为建于车上之长兵,故长丈有六尺。若普通之戟,当与戈等长。《晏子春秋》(《杂上》),“戟钩其颈,剑承其心”,其非丈六尺之长兵可知。是言戈即可以包戟,故知戈戟皆长六尺有六寸也。以六尺六寸之柲椭圆之,广如戈内之广,曲其上端以向后。其椭圆之度前后有丰杀,扁其前而圆其后。又于曲首之下为凿以容内,于凿之前面刻一线以容阑外之薄铜。柲凿之外刻斜线四道,交互于其前后,以陷缠缚之绳,如简牍封缄之式,而柲成矣。其装置之法,则以戈或戟之内横入于柲中,内末露出于柲后者约二分之一,然后以绳缠之,由下而上,最后乃由上端之第一孔以及于内上之孔,垂其余系于内末,或更以布帛系之。盖古之兵器,往往系于布帛,汉画像中,刀环之下有物下垂,其证也。此种风习,至今犹存。证以彝器中之
字而益信矣。柲之下端,以
或镦冒之。之近口处两面皆有孔,柲之末当亦凿一孔洞穿之,以绳贯而缚之,垂其余系于左右,更以布帛系之,而戈戟成矣。
庐人职又曰:“
(
,
,古今字)兵同强,举围欲细,细则校。刺兵同强,举围欲重,重欲傅人,傅人则密。是故侵之。”郑玄注云,“举,谓手所操”。盖
镦之上,手所操者曰举。
兵之举围欲细,刺兵之举围欲重。重即大也,体大则量重矣。句兵向后挽之,力在前,故举围不必重。刺兵向前推之,力在后,故举围欲重也。然所谓细者,非谓特小其操手之处也,因戈戟之柲之围已细无可细矣。特以刺兵之举围须加大加重,对举成文,故言欲细也。柲首向后及柲体之椭圆而杀其前,亦有故欤?曰,有之。戈戟横安,援长而内短,柲又著于内上,则其重心恒偏于前,用之之时,必有转掉之弊。曲其首以向后,则其重不偏,即《记》文所谓“无弹”也。柲体椭圆而杀其前者,于重心亦不无关系。且两面等圆,则往往有误后为前之弊。今使前杀而后丰,则执之者只凭触觉,即可知锋刃之所向矣。此皆证之于事实及理论而无不可通者也。虽然,以程氏之精细,尚有未尽之处,以余之
陋,何敢妄议前贤。兹篇之所述,徒以资料所出者更多,可以补充程氏之说。焉知他日所出之资料不足以订正此说耶?是所望于世之博洽君子也。
编者案:此文原载《燕京学报》五期(一九二九年六月),又载日本《考古论丛》第二册(一九三〇年)。
又案遗稿此文有跋云:“此与程瑶田最初所拟戟图,完全符合。后程氏以所见实物无此形制,乃舍其初说,而以内末有刃者为戟。余曩著《戈戟之研究》,从程氏后说而引申之。近郭沫若先生著《说戟》,根据《考工记》与刺之文驳程氏后说,而取其前说,以为著刺于戈柲之端者为戟,柲朽而刺与戈离而为二,致考古者不得见全戟之形。其说既合于事理,又求之与刺之文而可通,可谓读书得其间矣,余读其文而证之以余所得一戈一矛而益信。盖戈矛皆洛阳同时同地所出,戈之援胡内长于常戈约四之一,而其广仅当常戈三之一,内末且有刃,其矛之长倍于常矛,而广杀之。余初以为戈矛同时所作,故其制相同。今证以郭氏之说,是殆失去其柲之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