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范祖禹书《古文孝经》石刻校释[1]

宋范祖禹书《古文孝经》石刻校释 ^[1]

《孝经》有今文古文二本。汉兴，河间人颜芝之子贞所藏，长孙氏、江翁、后苍、翼奉、张禹所传者，今文本也。鲁恭王坏孔子宅所得，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者，古文本也。今文旧传有郑氏《注》，亡于五代之乱。古文旧传有孔安国传，亡于梁乱，隋开皇间，王逸得之，因与王劭而转示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讲于民间，渐闻朝廷。儒者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今文凡十八章，古文则以《庶人》章分为二，《曾子敢问》章分为三，又多《闺门》一章，凡二十二章。唐开元七年三月，诏合群儒质定今古。右庶子刘知几主古文，立十二验以驳郑。国子祭酒司马贞主今文，摘《闺门》章文句凡鄙，《庶人》章割裂旧文，妄加子曰字及《注》中脱衣就功诸语，以驳孔。相争不决。玄宗乃参会六家（韦昭、王肃、虞飜、刘劭、刘炫、陆澄）以为之注，经本今文，章凡十八。开元十年颁行天下。天宝二年五月，重注，亦颁天下。至天宝四载九月，以御注刻石于太学，今谓之《石台孝经》。至是今文行，而古文废矣。宋时秘阁所藏《孝经》，有郑氏（此郑《注》疑即咸平中日本僧所献）、明皇及古文三家。古文有经无传，司马光据以作《古文孝经指解》，范祖禹又作《古文孝经说》。至南宋，朱熹复删定古文经为经一章，传十四章，谓之《孝经刊误》。元吴澄深韪朱子之分经传，而不以专据古文为然，乃用古文、今文及《刊误》本参校，今文古文有不同者，定从所长；所不从者，附注于下；《刊误》本所涂之字，并删去之。传文章次，亦更定先后，分为经一章，传十二章，谓之《孝经定本》，亦称《草庐孝经》。元董鼎之《孝经大义》，朱申之《孝经注解》，则皆述朱子之书。《古文孝经》传本，略具于此矣。《知不足斋丛书》所收日本旧传《古文孝经》及《古文孝经传》，杨守敬观海堂旧藏日本古抄本《古文孝经》二种（一白文、一《孔传》本，今并藏故宫），皆不足据，不录。

宋范祖禹书《古文孝经》，摩崖刻于四川大足县北山，始著录于宋王象之《舆地碑记目》（《滂喜斋丛书》本）卷四昌州条，而不著书人名氏。清朱彝尊《经义考》引之而以为已佚。清嘉庆间、武威张澍令斯邑，尝游北山，犹及见之、见所著《游北山记》（《养素堂集》卷八）。而著录石刻之书未有收集者。盖自象之著录以后，湮没无闻者七百年矣。一九四五年四月，大足县修志委员会陈习删约游大足，首至北山。山为唐末昌州刺史韦君靖所建之永昌寨、寨中多摩崖或石窟造像。自唐乾宁以后，历五代宋初皆有增刻、知其地为历来名胜之区。中有一窟，深不及三尺，高约丈余，就崖石凿一碑于其中，为宋《赵懿简公神道碑》，范祖禹撰，蔡京书并篆额。碑两旁石壁，则刻《古文孝经》，末署范祖禹敬书五字。字大三寸许，列于《神道碑》左右壁上各三十三行，行二十八字。虽漫漶百余字，而大体完整，不禁为主惊喜赞叹。盖《孝经》石刻，如唐玄宗之《石台孝经》及见存唐清两代之石经、绍与府学之宋谢景初书《孝经》，杭州之宋高宗御书《孝经》等，皆为今文。古文《孝经》向惟北京国子监之明蔡毅中《集注》，为天启三年监丞金维基等所刻。不分章，小注双行列于各句之下，末署“唐著作郎太子中舍人虞世南书”，或集虞字所成，今存北京历史博物馆。此刻署范祖禹书，可称唯一最早之古文本。且范为拥护古文主人，著有《古文孝经说》，所据之本，当即其时秘阁所藏。此刻不亡，即秘阁本至今存在。其可宝贵，岂在敦煌新出之北魏和平二年写本（见《东方杂志》第四十卷第三号）之下耶？顾范为华阳人，距大足六七百里，何以大书深刻于此山？赵懿简名瞻，陕之盩厔人，既曰神道碑，当树之墓道、瞻墓不应在大足，窟之上下前后，又无冢墓遗迹，皆不无疑问。意者此窟为范之门生故吏所凿，以志其景仰之私，遂以赵瞻墓前范撰碑文复刻于此，又以其手写或他处刻石之《孝经》抚勒其旁欤？颜鲁公《中兴颂》，蜀中有二本。《干禄字书》原刻毁于吴兴墨妙亭，而蜀中存复刻本，《元祐党人碑》广西有二本，皆其例也。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司马光《古文孝经指解》一卷，范祖禹《古文孝经说》亦为一卷。而《四库》所收，则以范《说》合于《指解》。《通志堂经解》所收，则以司马《指解》范《说》合于唐玄宗之今文《注》，谓之《孝经注解》，皆不知谁氏所合并者。今校此刻，自应以范校范，范《说》既无单行本。则惟有取《四库》及通志堂之二合编本校之，而参之以朱子《刊误》本，其余自《刊误》本出者，则无取焉。蔡氏《集注》晚出，且有脱字（“聿修厥德”之聿字，“民具尔瞻”之瞻字）、衍字（“然后能守其守宗庙”之守字）、误字（“然后能保其寿禄”之寿字，“是以其孝不肃而成”之孝字），亦不足据。

古文二十二章，原无异说，而分章之处，则碑本与合编本（指《四库》与通志堂本）小有出入。碑本第六章“此庶人之孝也”下，即接“故自天子”一段二十三字；又下接“曾子曰……”九字，通为一章。而合编本则“故自天子”一段别为第七章、而以“曾子曰”以下九字属下章。朱子《刊误》以“仲尼闲居”至“故自天子”一段止为经，而以“曾子曰”以下为传，谓后人妄分以为六七章。并注云，“今文作六章，古文作七章”。是朱子所见之本与合编本同，而与碑本异也。碑本“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以下别为第八章，合编本及《刊误》本则皆属上为一章。故章数虽同，而分章小异也。碑本第三第四第五第八章首各有子曰二字，而合编本无之。碑本“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合编本无之字。碑本“非圣人者无法”，合编本无人字。范《说》曰，“圣人者，法之所自出也，而非之，是无法”，是明有人字也。碑本“先之以博爱”“先之以敬让”二以字，为通志堂本所无。证以“陈之以德义”。“导之以礼乐”“示之以好恶”等句，知通志堂本之误夺也。碑本“然后能保其禄位”及“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并与今文同。而合编本之经与说及《刊误》本，禄位并作爵禄，厝作措。碑本“则天之明”“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恐辱先也”诸句，并与今文及《刊误》本同。合编本则天作因天（《说》中亦作因）、失作侮，先作亲。合编本“是何言与”下有“言之不通也”五字，碑本《刊误》本及今文并无之（蔡《注》本亦无此句）。明胡爌《拾遗录》尝讥祖禹所说，以光注“言之不通也”句误为经文。今范书此碑无此句，正可为祖禹辨诬矣。碑本“皆在于凶德”与《刊误》本同，合编本皆字上有而字，同于今文，但《说》中亦无而字，可知碑本与《说》符合。碑本“而名立于后矣”，合编本《刊误》本并作后世，与今文同。碑中孝悌之悌字凡四见。前二字作弟，与合编本同，后二字作悌，与今文同。惟《刊误》本前一字作弟，后三字作悌。碑本“岂弟君子”不从心旁作恺悌，与古今文诸本异，而同于《诗·大雅·泂酌》原文。“德义可尊”，碑作遵，亦与古今文诸本异。至曑参、于於、灾災、槨椁、踴踊等字，或与诸本不同，则为古今字，不足异也。其有避讳字，则空格不书，如二十一行让字，避英宗父讳，六十行匡字，避太祖讳，是也。五十行慎字（今石已泐旧拓本空格）避孝宗讳。祖禹卒于哲宗元符元年，下逮孝宗即位，相距六十五年，不应避讳。然因此益可证明为后人景仰祖禹而补刻者。且补刻之年代，当在孝宗以后。惟丧字凡三见，亦皆空格不书，不避死字而避丧字，似非偶然者。意者避其家讳之嫌名欤？司马光父讳池，每与韩持国书，改持为秉，是其例也。碑中敬字凡二十余，独不避翼祖讳，亦可异也。碑本合编本同而《刊误》本异者，第一章“夫孝德之本”下有也字，第六章“因天之道”因作用，第十七章“宗庙致敬不忘亲也”致作至。至今古文之异同，前贤考之者详矣。宋黄震《日钞》云，“孝经”一尔，特所传微有不同”，其说可谓持平之论。然如今文“各以其职来祭”，古文作“来助祭”；“言思可道，行思可乐”二思字，古文作斯，则似较今文为长。今附录碑文（拓本篇幅太大，不便影印），而以《四库》通志堂二合编本所校异同识于各字之右方。凡碑本有而校本无者为⊙，碑本无而校本有者为〇，字有异文者为·，分章有异者为△，其碑文泐者代以□，以便观览。经文凡千八百一十五字（中有空格不书者六字），标题及书款九字，已泐者六十三字（据旧拓本）、都计存字千七百五十有五字。每章之首，以点间之，犹存《汉石经》之遗制，惟其点特大耳。

古文孝经·仲尼闲□□子侍坐子曰曑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用和睦上下无怨女□□乎

曾子避席曰曑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德之本教之所由生□□吾语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立身行道扬名□□□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于立身大雅云无□□祖聿修厥德·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者不敢慢于人爱敬□□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南刑云|人有庆兆□赖之·子曰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不溢高而不危所以□守贵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富贵不离其身然后|□保其社稷而和其□人盖诸侯之孝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子曰非先王之□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行是故非法不□非道下行□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诗云□|夜匪懈以事一人·子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与夜寐毋忝尔所生。子曰因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已下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末之|有也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义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子曰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子曰昔者明□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口|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以事其先君□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懽心以事|其亲犬然故□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如此诗云有觉德□四国顺之·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其无以加□□□子曰天地之性□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口配上帝是以四海之□□以其职求助祭大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之膝下以养□□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治其所因者本也·子曰|父子之道天□君臣之义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子|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则不|然言斯可道行斯可乐德义叮遵作事可法容上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子曰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此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犹为不孝也·子曰五刑□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业·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弟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欹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之谓要道·子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教以弟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故行成于内□名|立于后矣·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役|也·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曑闻命矣敢问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弗争于父臣不可以弗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焉得|为孝乎·子曰君子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子曰孝子之|亲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为之宗庙□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

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生死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范祖禹敬书

余初校时，假大足县修志委员会新拓本，以为除此外盖无第二本。以刘喜海搜录蜀刻之勤，而所著《三巴金石目录》（存古书局刊本）犹未之及，遑论其他。不意是年冬游成都，于市上得一本，较新拓多出四十余字，犹是百年前拓本，或即张澍所拓，亦未可知。盖陆耀遹《续金石萃编》所收之《韦君靖碑》，即为张所赠也。因据以重为写定。如第五十行“修身慎行”之慎字，明为空格，而新拓本已漫漶。由此而证明碑为孝宗以后所补刻，岂不快哉？著者附识。

明赵《石墨镌华》卷五，收宋《枢密赵瞻碑》云：“赵懿简公瞻，敞邑（盩厔）人，卒葬城南四里，茔地为耕者所侵殆尽。碑仆而泐，仅有数十字可辨。观其书法劲健，知书撰人必非没没者。惜先达为敝邑志，不收其文，遂无所考，为之一慨！”是明时原碑已泐，致不知书撰人姓名。则余之假设为复刻，可由此证之矣。一九四八年八月衡识。

【注释】

[1]编者案：此文原名《古文孝经考释》，载陈习删《大足石刻志略》；后转载于《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二十册上册（一九四八年）。始改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