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漩涡里
我的“蜗庐”,现在仍然完整无缺地呈现在我“心灵的眼睛”里,甚至我那些藏书中哪一本放在哪个书架的第几格,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然而,我那“蜗庐”本身已经不存在了。我的全部珍藏,包括明版的《东坡诗选》、1812年版的《湖上夫人》,以及我心爱的小本子《卡尔曼》……都在1966年抄家中“迷失”了!只有我这本《国音小字典》,当时虽被人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总算保存下来。后来,我用自己笨拙的手艺把它粘粘补补,仍然放在书架上,作为往日藏书残留下的孑遗。
“蜗庐”“砸烂”了,我像一只失去了硬壳的蜗牛,灵魂和软体统统裸露在风雨飘摇之中。
首先,我和许多教师进入牛棚。大家闷头干活,各想各的心事。从校园里大喇叭的吼叫声中可知:牛棚外的世界上不断进行着夺权、反夺权,进行着权力分配、再分配。我们这些“打入另册”的人,像犯人一样,不断从这一部分人手里转移到另一部分人手里。
那些年月,在知识分子头上高悬着一把“上方宝剑”,就像外国故事里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的。谁抓住剑柄,谁就操纵着对于知识分子的生杀予夺之权。一批又一批的人高举着这把“上方宝剑”,到学校里对知识分子进行改造。
改造,改造。——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嘴里说出来是大不相同的。高尔基说过,他外祖母口中的上帝叫人觉得慈祥温暖,他外祖父口中的上帝却叫人感到残忍可怕。“改造”一词的含义也是如此。我们在牛棚劳动的时候,工人师傅分配任务都很通情达理,从不让我们为难。可怕的倒是一些半通不通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总要让我们吃些苦头方才心满意足。后来下乡,常和老农民拉家常,他们并不把知识分子看得那么“罪恶深重”。如果劝劝我改造思想,话也是这么说的:“老邬啊,看好咱的场。麦子是咱庄稼人一年的指望。夜里灵醒点儿,白天勤快点儿。咱庄稼人就喜欢勤快!”听了这种朴素亲切的语言,你能不受到感动吗?然而,在那些高举着“上方宝剑”的人嘴里,“改造”就是另一个味儿了。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军代表,参军前的初中生,每次对我们这些老头子训话,总是可着嗓子喊叫:“你们,住着工人盖的房子!你们,吃着农民打的粮食!解放军给你们看守大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儿,不好好接受改造,对得起养活你们的人民吗?”听了这种充满“改造者”优越感的训斥,叫人只感到一种低人一等的屈辱。何况,有的人不仅是“改造者”,他们简直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横冲直闯、为所欲为。当然,他们自己的思想是不需要改造的。因此,在他们离开学校以后,就留下了一些很不愉快的口碑。
我从牛棚回到系里,性质定为“三类半”。不管哪一派、哪一个组织、哪一个人掌权,都不愿跟我这样的人沾边。为了熬时间,我就找一些“人弃我取”的差使干干,例如抄抄大字报,掂着糨糊桶跟着别人刷标语,或者打扫厕所,等等。我认定了:自己的人生地位就是做一个无足轻重、无声无臭的灰色人物。不管刮风下雨,我每天规规矩矩上班,既不缺勤,也不迟到。如果开会,我提前几分钟到场,找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人一到齐,凳子坐满了,就把我堵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开会当中,我能不发言就不发言。我知道,在那些场合,“口才是白银,沉默是黄金”。批斗什么人,大家喊:“老实交代!”我也跟着“唔唔唔”喊两声,但是谁也听不清我到底喊的是什么。到喊口号,发生过这么一个笑话:一天,系里的头头采用“车轮战”“疲劳战”批斗什么人。夜深了,不仅批斗对象疲劳不堪,群众也疲劳不堪。有一位先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批斗结束,人被带走,头头已经开始做“战斗总结”,那位先生还在梦乡。旁边一个好心人推推他。他眼睛还没有睁开,抢先喊了一声:“老实交代!”讲话的头头愣了一下,大家本来瞌睡得要命,这时却忍不住哄堂大笑了!
那时候,年年都要立个名目,刮起“十二级台风”,揪出一些人,说他们是什么什么,还叫大家一个一个表态。
如果一个人什么也不想,“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像《新世训》里说的“应帝王”,倒也罢了。可是,如果稍微动脑筋想一想:事实还没有弄清楚,甚至根本没有那回事,头头一号召揪人,大家起哄响应,一批无辜者的前程甚至生命就断送了!这样浑浑噩噩,不顾别人死活,对吗?
落井下石的事,我不愿意干。可是我也知道所谓领导的厉害,何况又是“文化大革命”当中那种气焰万丈的领导!我岂敢得罪他们?我不是勇士,我没有那样高的精神境界。我只想在复杂的环境中,尽量不做事后内疚的事。
多天苦苦思索,我想出了一条乱世做人之道。在那政治运动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的时代,要批斗什么人,我不参加会是不行的;参加会而不发言,也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我不得不发言的时候,我决不在领导加给他的罪名之外,再独出心裁给他增加什么新罪名。我多听别人说,自己挨到最后发言,在那种种罪名之中拣那最轻松的一条来批。譬如说,别人批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我只提他教学上的一两条错误,而教学上的错误总不至于要人性命。有时,我正这样一字一板地发言,头头突然把我打断,说:“算了,算了!鸡毛蒜皮的事不要提了!”好,“趁坡下驴”,我的“任务”完成了。
欧洲人有句俗话:当一个人倒了霉,已经被剥去了一层皮,你就不要再去剥他第二层皮。
耶稣对于要用石头打死一个犯淫女人的一群法利赛人说道:“你们当中谁是无罪的,可以用石头打死她!”那些气势汹汹的人想一想,沉默下来,一个个溜走了。然后,耶稣对那个女人说:“女儿,去吧。不要再犯罪了!”我认为这故事透露出人性的光芒。怪不得鲁迅在《野草》里称耶稣为“人之子”。
做人不能不讲原则,但一切原则的最高目标是人类的幸福。一个对人怀着冷酷的心的人,很难说是一个好人。
这话,我自然不会对人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