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和王慎学[1]

李春光和王慎学 [1]

在高中的时候,我有两个同班的朋友,一个叫李春光,一个叫王慎学。他们两个都很“进步”(按照一般的说法),不过两个人脾气不同,正像俗话说的:“反门神不对脸”,所以他们俩常常闹别扭。

李春光,年纪小,有十七八岁,人很聪明。可能是因为爱好文艺,自然免不了那种艺术家的浪漫习气,比如说:头发不梳,又长又乱,衣服上掉了扣子也不缝上,走路总是连跑带跳慌慌张张,不管对谁说话都是冒冒失失,像吵架一样;还有:花钱没有一个计划,做事急躁马虎。不过,他为人的确热情,每逢有什么不平的事,总是先听见他吵起来。

王慎学可是跟李春光完全反一板儿,他的年龄比李春光大几岁,见的事情多一点,而且从小生活就很困难,所以他很稳重,对事情尽管心里有数,可不爱开腔,衣服虽然破旧,穿得却很整齐,最初他是光头,总是剃得净光,后来见大家都留长发,他也留起偏分,总是把头发沾上水,梳得很伏贴,不让它蓬蓬勃勃。他不爱运动,整天只见他伏在桌上克书,因此,他是班上大家公认的“老夫子”。

对于学校的功课,李春光是完全置之不理,只要先生不点名,他就不到课堂去上课;到课堂也是不听讲只埋头看小说,至于数学习题,当然不做不交,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些伤脑筋的数学”。同学们一天到晚做数学题,但还是演不完的习题,虽然羡慕李春光的洒脱,但却明白他的办法实在不稳当,因为:不会做习题就不能升学,而如果不能升学,又能做什么呢?王慎学也是不赞成这种“不做不交”的办法。他说:“功课总得对付过去呀!”他把一切笔记都誉写得干干净净,把一切习题都做得仔仔细细的,久而久之,他就完全钻入功课里去了,而且,因为他朝夕的用功,他的脊梁都有点驼了,他走路也总背着双手,像一个十足的大人。

我们学校的校长,是个想以办学校而“向上爬”的官僚。公家发下的钱,他都借各种名目扣下来不发给我们,所以他惟恐学生不服气,就派他的一个内亲做训导主任。为了镇压学生,常常用记过或扣公费来威胁我们。逢到这一类事情,李春光总是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写条子往墙上贴,而且在班上吼起来。但王慎学晓得班里面有两位同学是校长的乡亲,同学们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向校长打报告。他听到这类事情以后,先瞅一瞅那两个人在不在教室,如果不在,他才敢叹息两声,然后又埋头去搞那些XY之类的东西。

当李春光一听到教室外面有人吵架,他都要丢下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急头怪脑地跑出去,本着“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的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参加到别人争吵的漩涡里去调解,直到他自己叫喊了大半天,双方都为他的热心感到厌烦的时候,他还是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的“服务”总是这样不着边际。

王慎学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然他的意思是说“一切事情都是很复杂的”!开班会的时候,王慎学守着“明哲”之道,一句话也不说,只听见李春光一个人说话。他提议:班上要出壁报;壁报内容是综合性的,包括文艺、论文、时事等等;还要组织读书会和文学研究会。照例是没有反响。王慎学读过的书很多,他深觉得李春光“太露锋芒”,常常在开会以后,他就带着一副怜悯的神气,对李春光说:“现在还是充实自己的时期,值不得太突出”,以及“环境”(这好像是一个不可知而又无限可怕的东西)是如何如何的“复杂”,等等,惹得李春光讥笑他:“充实到什么时候才够?”王慎学也不分辩,只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反正,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说了这句话,他就好像后悔耽误了一大段时间似的,急忙回到自己桌旁去克功课了,李春光噘着嘴走开。

有一天,训导主任扣留了我们班上订的一份报纸,因为报上登了我们校长贪污的消息,训导处扣留信件和书报。本来是公开的秘密,但这次他不小心把报交给另一个职员,被同学们见到了,报纸边上还写着我们班的名字。同学们都很生气,但又不敢说话,李春光尤气愤,他拍着桌子,说:“看吧!训导主任连报纸都不给我们看了,以后放个屁他也要管啦!”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有理,但谁也不愿出头抗议,王慎学觉得李春光太傻,自己是一句话不说。

同学们看见李春光吵得最凶,就选他当代表,去见训导主任。本来大家选的王慎学,因为他说话平和一点,但他坚决不干。

训导主任早就有心腹学生报信,知道李春光在教室骂他,心里本来就怀恨,两个人没有说上三句话,训导主任就一变脸,发起脾气来了——

“你怎么这样桀骜不驯?你对哪个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你,(训导主任威严地翻一翻点名册)我知道你平常就思想‘左倾’,喜欢骂学校。教育部前几天还来公事,叫学校调查‘左倾’的分子……”说着说着,训导主任照着办公桌“啪!”狠狠地捶了一下。我们这时都站在窗外看,替李春光捏着一把汗。

“刘主任!你当先生,说话要负责,什么叫‘不驯’?什么叫‘左倾’?说话不是放屁——”李春光气得眼都瞪圆了,他也顾不了自己说了什么话。

“什么?‘放屁’?——这还得了!学生骂先生!”

“你随便栽人‘左倾’,不是放屁?你随便骂人‘不驯’,不是放屁?”李春光激动得浑身打战,冲出办公室。

大家都觉得事情闹大了,李春光难免被开除。我们替李春光发愁,因为假使他被开除,他年纪还轻,往什么地方去呢?学校倒还在其次,到什么地方找碗饭吃呢?李春光自己倒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想:“妈的,真混蛋,连报都不叫看,还说我‘左倾’!他先骂我,不准我还嘴!开除?就开除吧!离开这混蛋地方也行!”

下午,开除李春光的布告出来了。这是训导主任的得意笔法,每逢开除人,他就要写一篇四六体的布告——“査某某班学生李春光平日即思想乖谬,桀骜不驯,复于今日上午在办公厅辱骂师长,大肆咆哮,若不严惩,校纪何在?故着将该生开除学籍,以儆效尤。”大家看了这得意洋洋的布告,都非常难过。

王慎学现在可陷在苦闷里了,他往常虽然和李春光吵嘴,嫌他太“幼稚”,而且自己又害怕“环境”,可是他对学校也是同样不满的:“这一回如果我去和训导主任办交涉,也许事情不会这样糟。”他觉得自己懦弱得可耻了,同时又埋怨李春光太动感情不会说话。

李春光平时不大理会同学们,但这时同学们都同情他了。虽然大家都穷,仍然掏腰包给他凑了一点路费。

走的那天早晨,好几个同学抢着替他打行李,王慎学还送他很远一段路程,真像对自己的兄弟一样。这时,李春光突然有点留恋,他说:“原来同学们也很热情呀!”

(1949年1月18日抄)

【注释】

[1]少作,载于重庆《人物杂志》1949年第3—4期合刊,笔名李之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