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之一

五、“脱胎换骨”之一

老牛精神上带着“七斗八斗”的鞭痕,脸上带着麻木不仁的神情,心里怀着非常矛盾的思想,走上了“脱胎换骨”的苦难历程。

被划了“右派”以后,有一段时间,老牛仍然留在学校里参加政治学习。对这一点,老牛感到有点受宠若惊,认为这是领导对自己的“特殊照顾”,甚至还因此产生了某种侥幸心理。他幻想自己也许在暗中受到了领导的“宽大处理”,而自己所经历的从批斗直到签字、盖手印这一套繁杂的手续,都仅仅是领导为了“教育”自己才苦心孤诣地想出来的;只要自己接受了“教育”,老实检査了,“右派”问题也就不存在了。想到此处,他立刻写了一个思想汇报,感激领导“还让自己这个对党犯下严重罪行的人留在人民队伍中学习”。然而,汇报交给小吴以后,毫无反响,领导上并无“殊堪嘉许”的表示。原来,让老牛还暂时留在学校,不过是郑主任想出来的一个高招——这样安排,可以在政治讨论中树立一个供大家批判的“活靶子”。每当老牛心旷神怡地享受着“人民内部”的政治权利,专心致志倾听别人发言的时候,不定什么时候在那发言中突然提到他的尊姓大名、并且在他姓名之前毫不含糊地冠以“右派分子”的头衔。每当这种时刻,老牛就像受到电光石火猛然一击似的浑身觉得毛骨悚然,使他从好梦中惊醒,明白自己的身份仍然不过是一个政治上不受保护的人,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例如,有一天,老牛在会上听老孙发言:老孙且痛且悔地进行自我批评,检讨自己在鸣放中思想上的动摇。但在发言中他忽然瞥见老牛也在那里呆头呆脑地听得入神。对此,老孙这个平常胆小怕事的人也不禁大为生气了。他立刻把话头一转、情绪激昂地把老牛批了一通,意思是说自己之所以犯了错误,乃是受了老牛这个“右派分子”的“侵蚀”和“俘虏”。老牛这时候的心情,就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人,随便什么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跳到他身上蹦三蹦,不高兴了可以照他身上踢三脚。

这种零敲碎打的袭击,一点也不比专场批判好受。对于专场批判,可以大包揽,反正把一切倒霉事都算在自己账上也就是了——那就好像遇见排炮从头顶上打过去,赶快低下头、把身子弯下来甚至趴在地上,也就躲过去了。但不知何时袭来的冷枪点发,可就猝不及防、没躲没闪。总之,万炮齐轰也好,冷枪点发也好,老牛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么一个冷冰冰的现实:“右派”划定了。

这时候,他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委屈情绪。当一个人倒了霉,失去了一切安慰,身外的世界就像被轧路机轧过的空地,每一棵寄托着希望的小草都被压死在泥土里,这时候就只剩下委屈情绪还能起一点自我怜悯、自我安慰的作用——如同一个人受了伤而又没有药膏可以涂搽,就只好用自己的唾液来涂抹一下那流血的伤口。老牛的那个老实头大儿子每当错挨了妈妈的打,总是先大叫、后哭喊以表示冤屈;打过了,也哭过了,就躲在一个什么角落里独自断断续续地数落、自怨自艾,肩膀抽动着,鼻子里哼咛着,埋怨着世界的不公平,可怜着自己的无辜被打。到了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似乎陷入一种哲学家沉思冥想的状态,然后他就完全平静下去了——这就是委屈情绪的作用。它是弱者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

不过,老牛这种战战兢兢、仅藏于心的委屈情绪也很快就平息下去了——这要多亏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形势。

1958年年底,这个学校的师生为了学习“大跃进”的形势,到郊区一个生产队劳动。老牛也跟着去了——带他去是为了就地改造,不老实了可以当场批斗。他们在那里吃着掺糠的红薯叶团团、拉了一个星期的犁耙,然后参加了一次关于农村形势的辩论会。引起这场辩论的是这个村子的生产队长,因为他说:根据本村多沙、常旱的特点,小麦的一般收成是一百多斤;如果科学种田,能打二三百斤就算不错,最多四百斤也就“到顶”了;而别人说的什么一亩地能打三四千斤小麦,根本办不到,是吹牛。这一下子可就冒犯了那种号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跃进哲学”。大队支书说:“那就辩论辩论吧!”于是,就开了一连串的“辩论会”。

会场设在队里的饲养室里。老牛怀着一种战战兢兢的好奇心跟着别人去了。他尽量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晚饭后,人陆陆续续到齐。那个生产队长也被带进来,站在汽灯底下。老牛看那个人有30多岁,但长得老相、一脸皱纹、又黑又瘦,上身穿一件对襟小黑袄,下身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棉裤,赤巴脚穿了一双单鞋,头上则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扎着一块蓝印花土布手巾——总之,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辩论会开始,主持会场的大队支书叫他先发言。他把自己的观点小声重述一遍。于是,积极分子一个接一个抢着质问他:“你说一亩地打不了三千斤,为什么到处都放了‘卫星’?”被辩论的人小声说:“别处的事我不知道。”“那么,报上的消息、号外都是说瞎话吗?你说!”“我说不了……”这时大队支书点了一句:“大家听听,他连党报都不相信了。”质问的声音猛然高涨起来:“你不相信党报,相信谁?相信蒋介石,相信右派、反革命?”“说!说!说!”这时,质问的人群把生产队长包围起来,你把他推过来、我把他推过去,像打排球似的,而且还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顺便朝他头上扇一巴掌,把他头上的蓝印花手巾也打掉了。推推搡搡很快发展成为拳打脚踢,被辩论的人终于倒在地上,拉起来又是拳打脚踢。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辩论会无法收场的时候,大队支书才慢腾腾作结论:“大家停停吧。你看(这是对那个队长说的),这就是群众对你们这些右倾脑袋瓜的答复。何去何从,你自己想想吧!”

那个被打倒在地的生产队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神色还相当平静——大概他对于这种中国式的“辩论”经历得多了,觉得人生天地之间总是难免要让人家这样“辩论”来、“辩论”去的,因此也就“安之若素”“甘之如饴”了。

然而,老牛可吓坏了。他在会场上,心里一直念叨着:“哎呀,老天爷,快结束吧!对人家生产队长还这样‘辩论’,要是对我——还不定‘辩论’成个啥样子哩!……哎呀,可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还是认了吧!”

这比什么“和风细雨”都灵,老牛吓得再也不敢有什么委屈情绪了。

更幸运的是,回城里以后老牛听了一个“理论家”的报告,这才真正解决了他的思想问题。

这个“理论家”是大人物,当然不可能到这个小城市来。他在某大城市做了一个报告,这个小城市的教育局长想办法弄到了报告的录音,组织大家收听。老牛也沾光听到了。报告很长很长,从上午到下午整整要听八个钟头。老牛听过之后,别的内容都忘记了,但牢牢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乃是整个报告的精义所在。这句话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就是革知识分子的命。”——对这句话,教育局长又加以注解,说:“大家要想通,要甘拜下风,不然就要犯错误、划右派!”“理论家”这个论断和教育局长的注解虽不见于任何革命经典,但在当时以至于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却是屡试不爽的真理。别人对此如何贯彻暂且不论,老牛听了以后就像得到了上帝的启示一样,每当自己有了什么委屈心情,只要一默念“社会主义革命就是革知识分子的命”这句真言,心里就豁然开朗、精神上进入了一个“乐天知命”的境界。老牛思想一通,文路也为之大开。他一天一汇报、一周一检査、月月有小结、年年有总结。这时候,监管人员才感到老牛写的检查材料的分量和重量。

1957年反右斗争以后,报纸上发表一位诗人的检讨文章。当时南斯拉夫一家报纸评论此事,称之为“诗人的忏悔”。的确,那时的中国,不仅是诗人、作家、艺术家、教师、教授,也包括全体知识分子,似乎都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忏悔时代”:交代、检查等表示“忏悔”的文字材料大大膨胀起来。老牛所写的材料也丰富了这个时代的“文学遗产”。当我们今天有机会翻看老牛这些作品,会发现不少贯穿着“时代精神”的奇文:作者那种不惜“往自己身上开刀、再往伤口上搽盐”的献身精神实在令人惊叹——他不但把自己的思想言行全部连皮带肉挖了出来,而且由于“勇当革命对象”的精神所鼓舞,把自己的父母、兄弟、老丈人、小舅子的陈年琐事全都“一锅端”揭发出来,甚至连牛嫂的“新旧社会都老实”论也没有放过,真正做到了“六亲不认”。他这种自我糟践的精神直追韩文公的名言:“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人真是奇妙之极。当他捞不到“清白无辜”的荣誉桂冠时,他就通过“忏悔”这个下水道拼命往“罪孽深重”的阴沟里爬。而且,更奇妙的是,这样也能得到某种精神上的满足甚至自豪。因此,在外国,教徒为自己有罪的肉体、有罪的灵魂而向上帝忏悔时,能够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所使用的语言有时竟能达到了诗歌艺术的高度。在中国,阿Q只要能够得到自轻自贱的“天下第一”,就洋洋得意、飘飘然,全不管那“天下第一”的实际内容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