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嫂

二、牛嫂

老牛一家五口:他,牛嫂,加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老牛的结婚很简单:解放前,他初师一毕业,就被父母叫回家跟从小订下的未婚妻结了婚。那时候的新派青年,遇到这种事总要有所反抗。但老牛既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离家出走,更没有寻死觅活,而是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老制度,从此“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而且,当他年龄大了,见的事情多了,听说不少关于自由恋爱的风波,他还暗自庆幸:当自己百事不知的时候,被父母“揪着耳朵”跟一个陌生女人结了婚,糊里糊涂绕过了那么一个危险的暗礁。

不过,牛嫂尽管一个大字不识,倒真是一个勤快的家庭妇女。她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总是在家里忙着——她做饭,忙了上顿忙下顿;洗衣服,洗了一盆又一盆;缝衣服,做了单衣做棉衣,忙了小孩的又忙大人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闲着。对于她来说,一边纳鞋底一边跟老街坊说说闲话,就算是“业余文娱活动”了。家里三个孩子,也是牛嫂管的时候居多。不过,她管小孩的办法有点糊涂。他们老大是个老实疙瘩,老二却是个小调皮鬼。有时候,弟兄俩一齐跑来告状,牛嫂正低头洗衣服、忙得头昏,把一只手擦干,本想不分原告、被告,各打一巴掌了事。但老二那张小嘴“叭叭叭”先说出一大片理由,牛嫂的心不觉软了下来;然而,老大哼哼哧哧老半天,也说不出个“小鸡叨米”,牛嫂听得好不耐烦,那抬起的巴掌也就打到老大身上。老大挨了打,一急,再说句什么不知轻重的话,还得再挨一两下,这才带着一肚子说不清的理由,跑到外边去“呜呜呜”地哭。由此可见,牛嫂算不得什么“明察秋毫”的清官。不过,她认为小孩子家“狗鼻子猫脸”“又哭又笑——两眼挤尿”,挨了打,哭一阵,“嚎丧”一阵,就又自己去玩了。因此,她向来不把家里这种“冤假错案”当作一回事。至于那个还不懂事的小三妞,对于这些争吵,照例是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热闹。——反正她是爸爸妈妈的心尖子,家里闹翻天,也不会打到她的头上。

牛嫂从小没有上过学。解放以来,她不断拿上正纳着的鞋底去参加街道学习会,但她总是低头纳鞋底的时候多,抬头听人家读报或发言的时候少。所以,她那学习也是隔三差五、丢东落西,勉强记住的几个政治名词,叫她用起来总是缠夹不清:譬如说,人家念着“形而上学”,她听成了“小孩儿上学”;人家说“反对形而上学”,她就大惊小怪地问:“反对小孩儿上学,让他们在家闹人,那行吗?”人家提到一本书,名字叫作《哥达纲领批判》,她却自言自语发感慨:“又要批判小刚他哥哩!”这么一来,牛嫂的学习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叫她发言,她说:“俺没文化,你们说吧。说啥俺都同意。”遇到非表态不可的会,她也总是说:“俺在旧社会就老老实实,俺在新社会还是老老实实!”领导小组会的是初中生王平。王平的妈妈是街干,本该她主持会议的,可是她公务繁忙,就让女儿“代拆代行”了。因此,王平在这一群婆婆妈妈当中就成了人物头儿。王平听牛嫂那么说,反驳道:“哎呀,牛婶,新社会是新社会,旧社会是旧社会,你怎么搅混一起呀?”可牛嫂就像那些固执的老实人一样,还是那一句:“不管新社会、旧社会,反正俺都是老老实实当老百姓!”这时候,恰好老牛在场。他赔着笑脸替牛嫂解围:“平,她是妇道人家,不懂个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王平最听不得“妇道人家”这种词儿,马上抗议:“哎呀,什么叫‘妇道人家’呀?”老牛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嘿嘿嘿……”笑着。王平说:“你这个人脑瓜真是——”说了半句,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尽管如此,牛嫂的这句话还是很起作用。因为,街坊邻居人老几辈都知道:解放前,牛嫂的父亲担挑卖菜,她母亲捡破烂儿,她自己从小帮助她妈妈拾掇破布打革褙;解放后,她当家庭妇女,还是拾掇破布打革褙,真是一身清白,挑不出任何毛病。所以,再大的政治运动,牛嫂凭她那一句话(姑且定名为“新旧社会都老实”论吧),都平平安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