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个学生
这段札记是它自己冒出来的。我从书桌旁偶然抬起头来,瞥见窗外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正沿着小路一边缓缓行走,一边专心致志地念书,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二十来年以前的这一件小事。
在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我们系某班有三个学生:一个女生,两个男生,都是团员,都是从农村来的。那个女生叫辛软娥,是班里的团支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总是穿一身黑中山服,裤筒又很宽大,叫人想起那些刚刚下地回来的农村闺女。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村姑娘,不多说话,学习成绩中上等,但一下乡劳动(那时候这种机会很多),不管锄地、犁地、收割、扬场、点豆、摘花、出红薯,她都是一把好手。另外,她对教师态度很好,不像某些“根红苗壮”、政治条件好、入校就当干部的学生——那些学生对教师一说话就流露出“我是无产阶级,你是资产阶级,必须和你划清界限”的那种味道,叫人感到紧张。辛软娥不是那样。为了班上的事,她偶尔到家来找我,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口地地道道的南阳一带的口音,所谓“宛西方言”,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生硬刺耳。也许,正如法捷耶夫说过的,再土气的方言,从一年轻姑娘的嘴里说出来,都是好听的吧?至少,我和老伴都对这个同学留下了好印象,觉得她礼貌、诚恳、能干、安详。
那两个男生,一个叫石成,是从豫东来的,穿一件紫花布衬衣,浓眉大眼,剃着光头,一望而知,是一个性情直爽的农村青年;另一个叫周树岐,虽然也是农村青年,打扮可就跟石成大不一样:他留着小分头,穿一身整齐合身的制服(本县最高的缝纫水平),衬衣的白领子露出来一点点,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透着“精能”——显然,这是一个机灵鬼。
这些学生上到三年级,我开始到他们班里上课。
他们这一届学生是在1957年反右斗争以后入学的。这个时期学校里的形势特点是党员干部地位提高,“书记”一词成为无上权威的同义语。在我们这个不怎么大的系里兴起了一阵“书记热”,也就是说,只要能和这个头衔挨上边的人都以被人叫作“书记”为荣。当然,正儿八经的书记,例如党总支书记、党支部书记,被人称为书记,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团总支书记往往由党员专职干部担任,被叫作书记,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流风所及,连学生当中的团支书(往往是像辛软娥和石成那样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党小组长以至于党员学生(如果凑巧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党员的话),也都“书记、书记”的乱叫起来。这样,“书记”泛滥的结果,发生了一个事件——事件就出在周树岐这个学生的身上。
原来周树岐这个机灵鬼来到大学里所感受到的第一个突出印象,就是“书记有权”“书记厉害”。因此,他在入学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年级辅导员打报告,申请把他自己的名字“周树岐”改为“周书记”。这看来好像是小青年幼稚可笑的行为,但任何行为都有一个动机,也许在他觉得这两个名字声音相近,只要把字面略改一下,他就可以安享权威的荣誉了吧?有时候,年轻人的怪想头,你是想也想不到的。不过,按政策来说,一个人改名字也不是不允许。而且,“书记”二字,正如“国庆”“建军”“和平”“胜利”等一样,也是规规矩矩的好名字,没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去叫。于是,经过正常手续,由年级辅导员汇报到系里,系里汇报到校办公室,他的申请得到批准,他这个新名字就正式使用起来。
一开始,学生们跟他开玩笑——“周书记!周书记!”乱喊一气。他虽然本性是个活泼人,在这件事上却绝不儿戏。人家喊他“周书记”,他就一本正经地答应。这样叫来叫去,时间长了,大家习惯了,也就不开玩笑了。本来嘛,“书记”这个名字,正如“国庆”“胜利”以及其他名字一样,终究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叫惯了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事情并非发展到此为止。
那几年,政治运动频繁,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班赶上了“拔白旗”运动:任课教师被一个一个分到各班,接受学生批判。他们那个班没有党员,运动由团支部领导,挂帅的乃是团支书辛软娥。
在“拔白旗”当中,首当其冲的是外国文学课。我既然教他们外国文学,他们这个班的批判对象自然就是我。我想了一想,刚刚给他们讲过几首彭斯的诗:《穷得有志气》是替穷人说话的,《苏格兰人之歌》是歌颂爱国主义的,大概没啥问题。糟糕的是还讲了一首《红玫瑰》——这是爱情诗,爱情题材的作品和黄色文学的界限常常划不清,最容易惹出麻烦。看来,一场火辣辣的批判是躲不过去了。
我硬着头皮去参加批判会。走进教室,我站在讲台旁边的一个角落里,主动做出一个被告接受控诉的样子。但是,耳边却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用温和极了的南阳口音喊道:“邬老师,请过来坐下吧!”尽管“老师”一词并非什么特别高贵的尊称,而且我听别人喊我“老师”也不下成千上万次了,但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听见人用这样的口气喊我“老师”,我那眼泪就不知怎么着、没有出息地流出来了。我坐下来,掏出手帕擦擦眼镜片,打开小本,拿出钢笔,准备记录批评意见。我真心希望同学们对我的教学工作多多批评,因为我觉得凡是出自善意的批评,哪怕再严厉,我也能够接受,这也对我有益。但是,我听这个朴实的农村女孩儿说什么“邬老师备课认真……循循善诱……给我们介绍了不少有用的知识……成绩和缺点相比,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譬如说,彭斯的诗……”等等,等等。下边学生们的意见,我东一搭、西一搭地听着,精神不是多么集中。只有石成一开口说话,嗓门特别大,把我吓一跳。但我仔细听去,他的发言就像愣小伙子砍木头,东一斧、西一斧,常常不中腠理,大概十斧头当中有一两下击中要害。然而,归纳他的意见,不外是要求我在讲课中多给同学们介绍内容健康向上的作品。对于这一点,我当然完全赞成。只是他在发言中提到了《红玫瑰》,因为不会使用“爱情诗”这个名词,说成了“恋爱诗”,惹得学生们笑了起来。他涨红了脸,一口吃,讲不下去了。应该说,这个会开得和风细雨,我从心里感谢主持会议的通情达理的小书记。不过,当我离开会场,刚走到教室门口,似乎听见周书记大声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今天这个批判会开得没有火药味儿!”辛软娥紧接着答了一句:“对自己的老师,用不着枪、炮、火药!”两句话一来一往,只用了几秒钟。我听了,为之一愣,但接着就被离开教室的学生们一拥而出。我没有在意,“安步当车”、慢慢走回家去。
但是,不出三天,这个班又叫我去开会了。
来通知我的是周书记。他“嘭、嘭、嘭!”敲开门,伸进半个身子,只说了一句:“邬教授,开会!”扭头就走。我觉得他那黑眼珠中闪动着一种不同往常的神色,似乎像是得意,又像是嘲弄,使我微微感到不安。但我来不及细想,匆匆穿好衣服,赶往教室大楼。一进教室,果然大不相同:会场内贴了许多标语,内容是“坚决肃清在教学领域中一切资产阶级流毒!”“不让资产阶级思想过夜!”等等。迎面墙壁上是一条横幅:“兴无产阶级志气,灭资产阶级威风!”再看看:满教室是肃然危坐的人群,年级辅导员也在其中——他显然是来坐镇的。空气紧张而又沉寂。我呆呆站在讲台旁边,没人给我让座。
宣布开会的是周书记。第一个发言的却是辛软娥。这个姑娘哭丧着脸,没精打采,眼皮红红的,像是哭过。她很费力地开了口,说:“我在前一段担任团支书期间,辜负了组织的信任,犯下了右倾错误。以后班里团支部由周书记同志——”话没有说完,她就坐下来,把头埋在桌子上。辅导员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补充说:“这是正常的团内机构变动。辛软娥同志作为团员,仍要在班里发挥积极作用。现在开会吧!”
这次批判会的详情,就不必说了,总之一句话:“火药味十足。”开第一炮的是新任团支书周书记。他把我在课堂上讲了《红玫瑰》一诗,说成是代表资产阶级向青年学生进行腐蚀毒害。他这句话刚说完,全班就响起了一片口号声:“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青年一代的进攻!”领着喊口号的是石成——他激动起来,声音高得扎耳朵。我相信同学们是单纯、真诚的,对石成也无反感。我觉得自己的教学工作虽有缺点,但“罪不至此”,然而也没有辩白的必要。不过我对于辛软娥实在感到抱歉——她因为在批我的时候心软手软,在班里这次小小的“政变”中失去了团支书的职位,心里一定是非常委屈的。让一个学生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委屈,比我自己挨批判还叫我难过,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一面断断续续听着几乎全班一个挨一个对我的控诉,一面构思着自己的表态发言。最后,我在四周一片寂静的沉重压力下做了检讨。我说:自己在讲授彭斯的诗歌当中,尽管也选了《穷得有志气》《苏格兰人之歌》这些有积极意义的诗篇,但是对于《红玫瑰》这首纯粹描写爱情的诗歌,还是不忍割爱,没有想到它不适于在课堂讲授。这是自己的资产阶级情调在教学中的流露,在同学中造成了不良影响。不过,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废话。因为无论何人讲彭斯的诗,如果对他那些大量的描写苏格兰山民的粗犷、质朴、坦率的爱情生活的歌谣一首也不提,那是说不过去的。然而,我不那样检讨,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检讨了,反正人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是要检讨的。
简言之,周书记这个学生从此就成为辅导员的红人,不仅当上团支书,而且很快入了党——用当时的流行说法,这叫作“火线入党”。他成为班里唯一的党员,团支部、班会、全班学生统统归他领导,一下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书记”。这时候,学生们喊他“周书记”,是怀着真正的敬畏,没人敢对他再开什么玩笑了。
以后,我教的课停了一两年。班里的事我无法亲眼目睹,只能得之于教师之间的传闻。
俗话常说,某某人是当什么的材料。这个周书记真是当“书记”的材料。他一当上全班的“书记”,立刻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民族传统,组织起自己的一套人马:有人做他的参谋、助手,有人替他造舆论、“提高领导威信”,还有人向他打小报告、汇报班里每个人的思想活动。如果哪一个学生对他流露一点点不满,立刻就要发动全班进行“辩论”,而按照那时候“辩论”的方式,挨一顿拳脚是常有的事。他的“绝对权威”树立起来了,全班学生都看他一个人眼色行事。那个老实善良的农村姑娘辛软娥下台之后,埋头读书,百事不问,只要没人再找她的事,就算不错了。
这中间发生过一次波折。
那时候,大大小小的运动名堂很多,穿插进行。周书记上台以后,有过一次“战地整风”之类的小运动,允许群众对党团干部提提意见。这个班里也开展了这么一个运动。辛软娥向周书记提了一些意见,说他“自高自大”“官僚主义”“把个人凌驾在群众头上”。那种年头,政治气候变化幅度大,转折剧烈,人的情绪也很躁急。学生们对周书记提着意见,不知怎么动了真气。石成那个冒失小伙子大吵大嚷,竟然动手打了周书记一巴掌。要按当时“辩论”的习惯,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然而,这一巴掌打在周书记身上,可就不得了啦。这件事震动了全系。辅导员报告系领导,系领导报告校党委,最后把它定为一次严重的“反党事件”。辛软娥作为这次“反党事件”的发难者,受到全系团员的批判,幸亏她是个女生,从宽处理,仅仅给予“留团察看”的处分。对石成的处分可就严厉了:他被划为“反党分子”,开除团籍、学籍,由保卫科送去劳动教养。
周书记挨了一巴掌,“因祸得福”。在全系团员大会上,让他介绍自己和“反党分子”斗争的经验。他精神抖擞上台讲话,一宣布发言题目:“我们必须继续战斗!”立刻引起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班里的“反对派”垮台,周书记的“权威”更加巩固。这时候,他的“书记”派头更大了:他有亲信、有仆从,亲信替他维持“威信”,仆从替他干杂活。他早上起床,有人给他倒尿盆,有人给他端洗脸水,有人替他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有人替他洗衣服、擦皮鞋。还有人巴结不上这些亲密的差事,就想办法送他钱、送他粮票、送他衣服鞋袜、送他吃的东西。只要他收下,送的人就很高兴。因为,据说,这一切是为了表示“对于领导的感情”,这是“对党的根本态度问题”。总而言之,周书记变成了班里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国王。最后——他强奸了同班的一个女生。有人说,这个女生是在单独向他汇报思想的时候被他强奸的;有人说,这个女生在病房住院,他以“书记”的身份亲往探视,表示“对群众的关怀”,乘机把她强奸的。说法不一,但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因为这个女生怀了孕。事情掩盖不住了,辅导员汇报到系里,系里汇报到校党委,党委书记大怒。周书记受到的处分是:党内取消候补党员资格(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这个“书记”原来不过是一个尚未转正的候补党员),开除学籍,由保卫科送去劳动教养。
周书记下台,班里的团员要选举辛软娥再当团支书。她的答复是:“耽误瞌睡!”坚决不干。
打了周书记一巴掌的石成,还在劳教农场改造,案子尚未了结。因为,在研究他的案情当中,那位辅导员认为:周书记虽然“犯了错误”,但石成犯案的时候,周书记还是一个党员和团支书,打了“书记”乃是原则问题,就他本人来说仍然有“反党”之嫌。所以,这件事就拖了些天。直到1964年,石成突然又在系里出现——他的问题在小范围内宣布平反。这个原来冒冒失失的小伙子,经过三年劳教,变得又黑又胖、五大三粗,完全成了一副乡下汉子模样,二十五六的人倒像三四十岁,而且人也沉默寡言,再不像过去那样单纯憨直、大喊大叫了。他在平反材料上签了字,悄悄离开学校,到一个公社中学教书去了。可谓从土地上来,回土地上去。
这个事件所留下的最后一点小插曲恰巧也发生在1964年:
某天,我听得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年轻人对我一鞠躬、一脸笑、一声“邬老师!”我定睛一看,此人非别,乃是周书记不期而至。他说他已经结束劳教,“回学校看看老师们”。我看他除了衣服稍稍破旧一点,机灵劲儿仍然不减当年。我印象中,他去劳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怎么一晃就又“卷土重来”了,大概他那灵活的眼色头、他那一口伶牙俐齿、他那根据风向“要啥有啥”的本领,是所向披靡的,即如在劳教场所也容易得人欢心吧?他显然是提前释放回来的。在这一点上,石成还是比不上他。那个愣小伙子硬是结结实实劳教了三年。
周书记出来,想让我帮他介绍一个工作。从我内心来说,实在不想理他。但他嘴巴甜、死缠活缠,还掉一滴眼泪,简直叫我没法办。而且,我老伴在旁边听着,对他还产生了一点好感、可怜他,帮他说好话。我想:当老师的人,对于一个青年总要给他找一条出路,就答应想想办法。
我去找一个中学校长。他说可以让他先工作一段试试。但是,事情进行得有点眉目,再找周书记的时候,他却不见了。
一问,才知道他又出了事:他闲得无聊、去逛公园,遇见两个中学女生。他尾随着人家,乘人家走到一个僻静地方,竟然对一个女孩动手动脚。人家刚刚买了一瓶红墨水,一气之下,把一瓶红墨水全扣在他头上,流了他满脸满身。这时,恰好过来一个解放军战士,三个人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
从此,我就再也不知道这位“书记”的下落。
回忆起这个故事,我觉得,这个周书记以他那非常原始的方式表明:在“左”的风气盛行的时期,少数刁钻的人是怎样取得个人权力并且利用这一点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