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波
我们的小女儿婷婷遭受那次打击以后,病了一场。我们老两口提心吊胆地照看她,就像她五岁那年突然遭到肺炎的猛烈袭击时一样——那时候,我们什么事也无心去做,一天到晚守在她的小床边,用一种虔诚而无助的目光呆呆盯住她那烧得通红的小脸、她那紧闭的眼皮、她那垂落在小枕头上的汗津津的、细细的头发,注视着她鼻翼的每一下翕动。每当她小小的身体抽动一下,口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我们的心就像被一根曲柄拧紧、紧得就要滴血!谢天谢地,后来她总算转危为安了。我老伴伏下身去,不停地亲着她那可怜的小脸,庆贺女儿死而复生。我望着老伴那神经质的样子,也禁不住发出苦笑。
这一回,靠着她年轻的生命力,女儿又渡过了一关——她的病好了。但是,经过这场磨难,她从外形到内心都起了很大变化。病后,人显得黄皮寡瘦,原来烫成新奇花样的头发剪短了,简简单单束成两把小刷子。过去常和她嘻嘻哈哈玩在一起的好朋友,除了一两个,不知为什么都不来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每当这样,老伴就去陪伴她,母女进行悄悄的密谈。
我这个当爸爸的本来也应该跟女儿好好谈一谈的,可是,我想了想,没有开口。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再去批评女儿幼稚,未免冷酷;用自己的处世教条去絮絮叨叨劝说她,也是迂腐;用空空洞洞的甜言蜜语去安慰她,更是无用。这时候,只有暂时保持一种同情而明达的沉默,让孩子自己去细细咀嚼生活的滋味,内心经历一番别人无法代替的痛苦思考,得出应有的人生教训。
我儿子明明的态度和我不约而同,他在家里对这件事也是一字不提,但我从他那铁青的脸色和执拗的沉默之中看出他憋着一股子气。我老伴告诉我:明明说他曾去“找那个小子算账”,但是那个小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学校里消失了——这种人自然不会待在学校里等着吃耳光的。对于他,在大学“进修”不过是一个幌子,在这里玩足玩够了,再换个地方还可以玩儿。
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们家里好像霜打过的田野——一派冷清、肃杀之气。我们老两口失去了往日那种饭后茶余聊家常的心绪。他们兄妹之间也没有了往日那种半真半假的戏谑的斗嘴——那能给平静、枯燥的家庭生活增添欢乐的活气,犹如一部冗长、沉闷的交响乐中响起几声清新活泼的牧童短笛。日子在沉默的压力下度过。
夜深人静,儿女各自睡下。我和老伴暗暗谈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灾难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这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家?
老伴抱怨说:“谈恋爱,谈恋爱,哪能成几年只管谈下去?谈到一定时候,就得结婚。要是早一点——”
我打断她的话:“糊涂!按你说,倒怪咱没有早点儿把女儿嫁给他!”
老伴害怕地碰碰我:“你小声点儿!”
我气愤地咕哝着:“宁可死,也不能叫他把咱婷婷骗到他家去!”这时,我“心灵的眼睛”几乎可以清楚看到如果女儿真的和他结婚肯定会出现的结果:过一两年七上八下的日子,婷婷蓬头散发、脸色憔悴地又回到我们身边——成为一个可怜的弃妇,我们老两口晚年愁苦的根源!
老伴打断我的思路:“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玩世不恭,不讲道德……”我心烦意乱地思索着,不知怎么蹦出了一句:“电影里男女追逐的慢镜头太多了!”
“就这个呀?”老伴鄙夷地说,“哼,您太圣明啦!”
谈话中断。我们各自想自己的心事——直到进入梦乡。
不定什么时候,那个高干子弟面孔又闪现在我眼前。从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中我读出了这样的嘲弄:“老家伙,你奈我何?”
我也真奈不了他的“何”。道德规范只能约束老实人,对于狡猾的人是没有约束力的。只有等他触犯刑律,法律才能治他。——然而,到那时候,好人已经被他害死过了。
时光像流水,无声地洗涤着人的心灵,使得痛苦化为忧郁,忧郁化为沉思,沉思转入宁静。当我看到女儿的情绪渐渐稳定,就乘机劝她把心思转到读书上来。对于婷婷来说,科学书是啃不动的,历史书又太古板,只有文学书才对她相宜。所以,我劝她把文学和外语重新拾起来。这是很必要的,因为她再过一年多就要大学毕业了。
我欣慰地看到:女儿那束着两把小刷子的头深深埋在书本之中。文学,过去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印得略大一号的小人书,现在变成了抚慰她精神创伤的膏油。有时,我听见她念着英文诗歌:
“Don't tell me in mournful numbers
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
(切莫用悲伤的诗句向我抱怨
人生不过是空幻的梦境……)
这种“琅琅书声”,我听起来十分悦耳。
我的研究生侯难生(老同学的儿子)不断在我家出现。这个年轻人很懂事:如果来问问题,说话简单扼要,问完就走,绝不刺刺不休;如果前来借书,必先考虑非我常用、心爱之书方才开口,而且很快归还、并无污损。看出来,这是个老实青年——可惜小时候条件太苦,个子虽不算低,但人长得文弱、苍白,眼神也不怎么好,戴着近视眼镜。从他这样不幸的家庭和社会底层奋斗出来的青年,有他自己的特点:表面看,他貌不惊人,少言寡语,和别人在一起从不突出自己,自甘于寂寞的角落。但是,多次接触,会感到在他的默默努力之中,暗含着一种用自己的正当劳动争取自己的正当生存和发展权利的精神力量。文史哲方面的书,他读过不少,外文阅读能力也可以,但正如其他外语自修生一样,发音不怎么好。不过,一个没有毕业的高中生,街道工厂的临时工,能够考上研究生,也就难为他了。为了获得这些知识,他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的人,至少比那些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青年更懂得时间的可贵。他没有关系、没有门路,要生活、要学习,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大脑——他的意志和能力也就这样锻炼出来了。自然,要说他现在就已经有了什么成就,那还谈不到。他的志愿是成为一个外国文学教师或研究人员。
婷婷的外语学得不踏实:女孩儿家口齿清楚、发音好,但读书能力不行——她过去太贪玩,功课只求勉强及格,能够叽里呱啦说几句嘴皮上的应酬话,就自以为满足。结果,知识面窄,没有完完整整读过任何一本书,一有困难就找我。其实,有些所谓“困难”,自己查查字典、再想一想,就解决了。可是她就不肯耐心査査字典、动动脑筋。等我解答了她的问题,她又说:“懂了,懂了!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呀?”——懂了!为什么不肯自己下下功夫?下回遇着什么鸡毛蒜皮的问题,又慌慌张张来问,问得我好不耐烦!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她一点一点补习那些ABC性质的基本常识。
一天,我正在工作,婷婷又来问这问那。我批评她学习不刻苦,她噘着嘴、不高兴。
恰好,侯难生来了,站在旁边,他几句话解决了她的问题。从此,我得到了启发,把辅导女儿学习的担子推给了他。
到底是年轻人和年轻人容易接近。他们约好时间,每星期在一起学习。难生像个大哥哥似的帮助婷婷,婷婷也开始认真用功。房间里不时传来婷婷读英文的清脆的声音和难生向她娓娓解说的声音。
女儿消瘦的面颊渐渐露出笑影,家里响起了她小声哼唱的歌声。
女儿情绪好转,老伴也高兴了。
年轻的生命是值得赞美的。一棵小树,纵然暂时被狂风摧折,一旦扶起,它那旺盛的汁液仍会滋养它重新挺拔生长!
有时候,当我瞥见他们两人并坐学习的背影,不由想起三四十年前我和小侯在海风文艺社的破草房里共读英文的情景。难道人生真的走着循环不已的轨道吗?我的女儿和我老同学的儿子在今天的处境为什么与我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样相似?
难道婷婷和难生……可能吗?
对于这件事,下结论尚早。女儿自己想法如何?老伴会不会同意?对她,我并未详谈自己的这段往事,只说难生是“一个老同学的儿子”。——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必须隐瞒,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明几十年来这一连串曲曲折折琐事的前因后果。生活有它自己的航道。让年轻人自己去接近、了解、决定吧。对于他们,我只怀着善良愿望,为他们的幸福前途祝福,希望他们不要重犯老一代由于糊涂、懦弱而犯过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