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场
（二幕外：邢二、红娘子上。）
邢二：（数落着）李公子嘱咐过了：是非之地，不可久停。可你非要见见李公子才走！
红娘子：李公子给咱们解了围，咱们怎好不辞而别、撒腿就走呢？
邢二：你这丫头，这时候倒懂得客气啦！昨天在钱庄，瞧你那厉害！你要真动起刀来，那得了吗？……唉，要说呢，像你这样的年轻闺女，要生在有钱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在绣楼上扎针描云，头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个千金小姐，哪儿能跟刀枪挨得上啊？可是你这丫头命苦，生到穷人家里，为了挣扎个活命，从小就练刀练枪、跑马射箭，跟着我这个苦老头子走南闯北，把性子也就跑野了。你自己是个苦人儿，看见别人受苦，偏爱插个嘴、打个抱不平。可这世上不平的事儿多啦，你一个人能打得完吗？
红娘子：二大爷，您老人家甭说了，我小心就是。以后我再看见穷人家受欺负，把眼睛闭上。我这嘴呀，光吃饭，不说话。
邢二：对呀，这才是好孩子。咱们走江湖，风打头，雨打脸，不就是为混碗饭吗？
红娘子：我呀，以后再不动嘴了，我要学闯王、高夫人那样，跟那些财主恶霸拼个你死我活！
邢二：啊，还要动刀动枪啊？
红娘子：咱们见天儿动刀动枪，你不让我动刀动枪，你让我使绣花针哪？
邢二：可——你这孩子！见了李公子，说话放斯文点儿！跟公子告个别，咱们马上离开杞县，一天也不多待！（同下。）
（二幕开：李家寨李信宅。）
李升：（上，念）饥民来求赈，报与大官人。（向内）有请大公子！
李信：（上唱）叹中原遭凶年愁云弥漫，
田园荒人四散不见炊烟。
租税重生路断恐有大变，
忧国事倒叫我寝食不安。
何事？
李升：大公子，二百石粮食已经放完了，今天又来了一大帮饥民。小人做不了主，候您的示。
李信：再拿出一百石，发放与他。
李升：是，马上就发。可是，大公子，这么大的年景，要饭的成千上万。照您这么打发，何时是了哇？
李信：唉，略表心意而已！
李升：不是小人多嘴，别说您拿出三百石，您就是倾家荡产，也填不满这么个大窟窿啊！
李信：我自有道理。
李升：嗳，看您什么办法吧！（下。）
李信：（唱）三百石难救千万命，
一杯水怎扑灭烈焰腾腾！
已命二弟去劝赈——
李牟：（上）兄长！
李信：二弟！（接唱）今日归来可有好音？
李牟：兄长！（唱）连日来四乡去劝赈，
劝赈的帖儿送豪门。
一个个哭穷来推托，
家藏万石不出分文。
好话歹话都说尽，
怎说动冥顽不灵的铁石心？
李信：（唱）看起来这劝赈也非平坦路径，
大户们竟不讲天地良心！
二弟辛苦，歇息去吧！（李牟下。）唉！
汤氏：（上唱）高皇爷打江山四海大定，
我汤家保大明世代簪缨。
自幼儿习礼义忠孝为本，
与公子结良缘相敬如宾。
连日来大公子辛勤放赈——
李信：唉！
汤氏：呀！（接唱）只见他面忧愁叹息声声！
公子为何长叹？
李信：夫人有所不知：我与二弟多日到大户之家劝赈，不是哭穷推托，便是一口回绝。家财万贯，一毛不拔，全不以千万饥民为念。岂不可叹？
汤氏：公子博览经史，明于治乱。岂不闻：善财难舍，乃是人之常情？况公子已然拿出三百石放赈。君子尽其在我，但求无愧于心而已矣！
李信：夫人之言，自是有理。怎奈今天天灾人祸，万分危急。更有那等为富不仁之辈，不顾百姓死活，乘灾荒之机，巧取豪夺，横行霸道。昨日路过钱庄，见那钱府恶奴，打死人命，抢夺幼女，还拦住卖艺女子，无理纠缠。为夫上前说情，那一女子才得脱身。似此无法无天，怎不令人气愤？
汤氏：缙绅之家，偶有不轨之事。公子念在乡谊分上，劝说几句，也是好的。但那钱百万乃是全县首户，县官尚且怕他三分。公子切不可言词激切，开罪于他，日后不好见面！
李信：长此以往，真不知伊于胡底！唉！
汤氏：公子！
（唱）劝公子遇事且宽心，
愁闷太甚伤自身。
灾荒虽重有时尽，
何必忧天学杞人？
李信：夫人！
（唱）昔日杞人忧天倾，
今日李信忧苍生。
天生我身有何用？
做一个炼石补天人！
李升：（上）大公子，大奶奶。门外一老一少求见公子。
李信：却是何人？
李升：红娘子跟她伯父。
汤氏：红娘子又是哪个？
李信：便是方才对夫人说的那一卖艺女子。此女虽是江湖中人，颇有侠义之风，夫人不妨一见。
汤氏：平日无来无往，不见也罢。
李信：夫人请便。（汤氏下。）请他们进来。
（李升领邢二、红娘子上。）
邢二
红娘子：公子！
李信：二位为何还在此地停留？
邢二：本来今天要走，可是我们丫头一定要来见见公子，一来辞别，二来表表我们爷俩感激之意。
李信：区区小事，万勿介意。二位安全要紧，还是速去为是。
邢二：拜别公子，即刻就走。
李信：如今天下不宁，道途险阻，年纪轻轻，在江湖奔走，终非长久之计！
红娘子：唉，公子！
（唱）女儿家谁情愿抛头露面，
卖艺人一腔苦满腹辛酸。
李信：家住哪里？为何落得卖艺为生？
红娘子：（唱）家住在大名府长垣小县，
祖辈辈受苦人佃种薄田。
一家人做牛马拼命流汗，
秋风起收租来颗粒榨干！
邢二：一年忙到头，算盘子儿一扒拉，一颗粮食籽儿也不给你剩下。叫穷人喝西北风啊？
红娘子：（唱）只因为连年旱把租拖欠，
租变债、债滚利永难还完。
积德堂不积德催逼债款，
逼死我一家人负屈含冤！
邢二：一家人死绝啦，就剩下她这个苦命丫头！
红娘子：（唱）剩下我红娘子单根独线，
随伯伯习弓马江湖颠连。
走南北闯州县难得饱饭，
还须防那恶奴才、刁乡官、横暴野蛮、无理纠缠！
邢二：本来嘛，这年头混饭就不易。老百姓自己没饭吃，谁还有心看我们走索儿翻筋斗、跑马射箭哪！这且不说，那些财主老爷，见了我们丫头，不安好心，欺负我们。昨天您不是见了吗？
红娘子：（唱）昨日里蒙公子救我急难，
与伯伯到府上拜谢尊颜。
李信：唉！（唱）凄凉身世讲一遍，
少女漂泊实可怜。
难得你虽遭难有肝有胆，
不愧是江湖上女中英贤！
红娘子：公子夸奖。
邢二：那可不敢当。您多指教。
李信：二位四方奔走，见多识广。不知听得什么稀罕新闻？
红娘子：不曾听得稀罕新闻，倒在途中学得一只新奇的歌儿。
邢二：嗳，有什么好听的歌儿，给公子唱唱也好！
红娘子：公子！（唱）迎闯王，迎闯王，
闯王来时不纳粮。
穷人百姓喜洋洋，
开了大门迎闯王！——
李信：（吃惊）你这歌儿从哪里听来？
红娘子：去年在豫西山中听百姓们传唱。
李信：官军报道，那李自成在南原战败之后，仅余十八骑之众，突围之后，早已不
知去向，困死山中了！
红娘子：百姓传闻，并非如此。
李信：你且讲来！
红娘子：公子！（唱）潼关南原一血战，
闯军奋勇齐争先。
直杀得天昏地也暗，
突重围进了商洛山！
李信：在山中做些什么？
红娘子：（唱）李闯王，智谋远，
在山中练兵又屯田。
兵强马壮旌旗展，
义军声威震中原！
李信：事关军情，你何从听见？
红娘子：我不但听见，我还见过高夫人呢！
李信：（大惊）高夫人？
红娘子：公子！（唱）李公子莫惊诧听我言讲，
这本是真情话并无夸张；
去年间在豫西寒冬初降，
卖艺中遇寨主存心不良；
依仗他狐群狗党要把我抢，
我四人杀出寨逃奔他方。
狗强盗领家奴紧追不放，
眼见得寡不敌众要遭祸殃。
危难中忽听得人马喧嚷，
猛抬头闯字大旗迎风飘扬！
众义军，声威壮，
呐喊一声、吓退豪强。
高夫人救我恩义广，
亲亲热热问短长；
临行时还把财物赏，
送我出山高飞远扬。
风尘中见惯了魑魅魍魉，
何曾想这慈爱情好似亲娘？
若非是二伯父将我阻挡，
早随了高夫人去投闯王！
李信：（背躬）呀！
（唱）听罢言来暗心惊，
怎知她还有此隐情？
（夹白）红娘子！
（唱）这番话万不可轻易谈论，
他人面前莫出唇！
邢二：丫头，公子这话是为你好。见了别人，千万不能这么“竹筒倒豆子”——什么全捅出来呀！
红娘子：公子！
（唱）一路上众百姓纷纷议论，
李闯王军纪明深得民心；
若能够得贤士辅佐军阵，
龙遇水虎生翼际会风云！
李信：李某也风闻李闯王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此事甚大，不可轻谈。红娘子，你要言语谨慎，他人面前万万不可出口。若被做公的听见，其祸非小！
邢二：公子，您放心。刚才那些话，我们红丫头对谁也没说过。今天见了您，她话才说这么多呢！
李信：是非之地，不可久停。
邢二：丫头，咱们走吧！
红娘子：公子保重。
李信：请！
（红娘子、邢二下。）
李信：（唱）红娘子一番话发我深省，
她道出国家事变幻风云。
看起来李闯王旗鼓重振，
红娘子也非是碌碌之人，
最可叹朝纲坏时局不稳，
灾难紧租税重民不聊生。
到如今群雄起乱局已定，
但不知靠何人重整乾坤？（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