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尾声
1979年3月,这个学校的教务处开会研究给错划“右派”改正的问题。翻出了给老牛划“右派”的原始档案材料,看来看去,定案根据就是“有的农民对统购统销有些意见,认为统得太死”以及“领导是否熟悉一些业务”这么两句话。现在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反动言论”,所以给老牛改正的事不需要讨论就通过了。而且老牛早在13年前已经死去,这件事只用在一个什么会上顺便宣布一下就完。但是有一个新来的干部贸贸然提了一个问题:“牛顺兴死了,是不是应该开一个追悼会?”“开什么追悼会?”吴主任(即原来的小吴)反问说。“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这么一说,大家就详细地问他。原来1966年夏天老牛一死,牛嫂就带着小孩们离开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街坊邻居说法不一。有人说她回老牛的老家了,也有人说她回自己娘家了。但往两个地方打听,并没有打听出她们这一家人的下落。后来又有人说她们也许是到什么边远地区,因为那里地广人稀、需要劳力,只要肯干活就能混上饭吃。然而这也无从査证。况且,牛嫂一个“妇道人家”、拖儿带女,未必能够跑得那么远。大家研究来研究去,感到为难。因为凡开追悼会,都少不了一项程序,就是“慰问死者家属”。但老牛一死,连家属也找不到了。会开得时间太短了,郑校长(即原来的郑主任)打了哈欠,说:“那就算了吧!”于是,老牛生命的最后余波,就被时间的滚滚浪涛卷去,从此永远没有了声息。
老牛的故事说完了。按照我们的规矩,当一个人调动的时候,都要给他作个鉴定,评出经验教训,以励来兹。老牛是从这个世界“调动”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怎样来给他鉴定呢?这可很难。因为他的一生,既非英雄遭难,又非才人落魄,尽管他从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曾随着政治的风浪载浮载沉,但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平凡经历,再无任何事迹可说。然而,倒霉的事情、不公正的待遇、错误的处理、专横的作风……一开始总是先从老牛这样的小人物、从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弱者身上实行起来的,就像在医学试验中总是拿白老鼠之类的善良小动物来开始一样。而且,老牛这个人脾气又非常认真——在那种时代,他这种认真的脾气恰好把他一步一步引向最后的毁灭,准确得就像钟表一样。但是,倒霉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就要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有一天,过去站在高坡上拿着长鞭子打人的人,自己也被站得更高的人所打;有的人旁观挨打的弱者狼狈之状,感到好笑、好玩,甚至自己也去推他两下、骂他几句,曾经博得嘉许的,后来自己也受到了嘲笑。终于,原来的挨打者、打人者、嘲笑者一下子都变成了挨打的对象。“群众运动,‘运动’群众”,最后“玉石俱焚”了。这真是历史的悲剧。
但愿老牛这样的人以及造成这样人物的社会因素,早一点在我们国家消失吧!
(1980年8月30日初稿,1980年12月8日修改,1983年6月16日重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