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来一朵白云——记M君谈话

天上飘来一朵白云——记M君谈话

由于空间的距离造成了时间的差错,我到了四十几岁还是光棍儿一条。

1976年初秋,一天午后,我在我那半间小屋里,正笨手笨脚地往一件破制服上缝着一只扣子。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了,接着,我的肩膀上又挨了一拳:

“快请吃糖——你小子桃花运到了!”

这是我们中学的王老师,教体育的,黑凛凛的一条傻大个儿,嗓门也大。同事们开玩笑,爱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时候政治运动多,大家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慢慢吞吞,每一个字都要掂掂分量,生怕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只有老王脾气戆,不管这一套,说话总是喊,总是叫,“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往”。不过,相处久了,大家对他也有一定了解:第一,他天性如此。第二,他出身农村,家庭成分好,说话再直,也没人抓他的小辫儿。第三,他心地憨厚,没有歪心眼儿,不会害人。不但如此,替人跑跑腿儿,办办事,还相当热心,也不图个什么,事情办成了,看见别人高兴,他“嘿嘿嘿”一笑。这种人,在那连年运动、人人自危的时代,可算难得。而且,一下乡,他这种人的优越性就更突出:他力气大,干农活内行、麻利,老乡们很欢迎。另外,他还是一个“土外交家”:到农村,他能在牲口屋的土炕上跟老饲养员一递一袋烟、“喷”到大半夜;到第二天早起,老饲养员拉他到家吃饭,还叫自己的小儿子喊他“干爹”。——这一手,我怎么也学不来。

70年代,我们到了农场。劳动之余,人的关系稍稍松动。他曾经对我开着玩笑说:“什么时候回城,也给你这个‘老大难’找个对象!”这种话,我听得多了,并不在意。因为,在乡下,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关系亲密,对我表示表示关切,是很自然的。可是,一回城里,各有老小,自己的事忙个不了,哪有工夫为我操心?所以,老王的话,听过去也就忘了。不料,他好像真要“兑现”。

首先,我得声明:我这个光棍汉绝不是因为划了“右派”而摊上的。1957年,我在大学念书,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不乱说话。不过,从政治上、业务上也都不算突出,所以,毕了业就分配到外县公社里教书。那时候,我的老母亲还健在。一放假我就回来,平常每个月给她寄钱,老太太身子也硬朗,日子还可以维持。但是,我们母子不在一处,终究不是办法。所以,调回城市,母子团聚,就成为我最大的心愿。至于婚姻问题,我想:只要回到城里,老婆还能找不到一个?主意既定,我就横下一条心,一步一个脚印,韧性战斗:先跑县教育局,从公社调到城关,从城关调到县中;然后,再跑市教育局,从县里调到本市远郊,从远郊调到近郊;最后,从近郊调进市里。按照我的行动计划,坚持不懈,终于达到目的:我在市里一个中学工作了。可是,回头一看:人从二十几变成四十几,老母亲也不在世了。她老人家临终前,用一种叫我永远忘不了的期待眼光看着我——我知道,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看到我结婚、给她抱一个小孙子!

这么多年,自然不会没人介绍。可是,农村姑娘吧,我想回城,户口不好办;城市姑娘吧,我是“老九”,人又在外县,在婚姻上“行市”很低;现在,我回城了,人家又嫌我年岁大了,而且收入也不高;至于离过婚的,我心里又觉得别扭。所以——就拖到这时候。

老王大声说:

“这一回,看你怎么谢我?——我给你领来了一只凤凰,现在就在你大门口等着!”

“啊!”——我一听这话,急了。

原来,他到省城参加运动会,在归途的火车上碰见一个邻座的姑娘,三谈两谈,人熟了。这姑娘说:她父亲本来在北京当干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隔离”,她母亲下放外省。她自己是高中生,先回家乡劳动,后当民办教师,尽管课内课外什么工作都受表扬,但不属于正式职工,生活没有保障。因此,她只好到我们这个小城投奔一家远房亲戚,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找一个工作——

“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把你的情况向她介绍介绍,她说可以认识一下。这不是一个机会吗?”

我搔搔头,说:

“怕不合适吧?第一,人家不是来找对象,而是来找工作——我能给人家找工作吗?第二,就是找对象,谁知道人家怎么想的?第三,她的父母同意吗?——”

“第四,第五!‘拎不清’的人总有一大堆‘拎不清’的理由!(他不知从哪里捡来这句上海话?)说吧,你见不见?不见,我马上把她带走。反正人家还急着到亲戚家去哩!”

有啥法儿?在那种年月,什么事都是这么一惊一乍的,让人连个思想准备也没有。老实说,对老王说的这件事,我心里很勉强。光为从外县调回本市,已经磨掉我小半辈子。加上一次又一次介绍对象,在“个人条件”方面一条一条讨价还价,更把我的心磨得木呆呆的。对于小说电影里说的那种“艳遇”,我早就不感兴趣了。把希望寄托在那上边,可真像俗话里说的:“叫花子看戏——忍饥,挨冻,耽误事儿!”

正这样想着,老王把人已经领来了。我这间小屋,三个人站不下。所以,老王只在门口说一下这个姑娘的名字(我没有听清),然后再说一句“你们谈吧!”就走了。

这是一个身材不高、衣着朴素、神情有些拘束的女孩儿。人家刚下火车,总得招待一下。可是,我屋子里一没有水果,二没有糖,桌上只有半盒“铁塔烟”(我不抽烟,这半盒烟是为偶尔来串门的男同志准备的)——烟,自然不能拿来招待一个小姑娘。我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她面前,她也不喝。我再三动员,她才拿起茶杯,也不知碰着嘴唇没有,就又放下了。

客人来了,总得说话。我按照自己当班主任跟学生进行个别谈话的方式,问问她的父母、家庭、学历等等。她的父亲,根据我的感觉,在北京大概属于“中层领导”,不过,要是下放到我们这里,可就算是“大干部”了。然而,那时候他正“靠边站”,命运未卜。她母亲正在外省一个学校里看大门。她哥哥支边去了。她自己——正为衣食饭碗而奔走。

我也谈了谈自己的学历、经历以及为什么年龄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婚(这是谈对象中必须“老实交待”的)。

我的第一印象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其实,一谈话才知道:她已经25岁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比她大——20岁。可是,人家给我们摆好的关系却是“准对象”。对此,我有一种负疚之感。然而,如果脱离了这种“关系”,我和她之间就再也不存在任何关系了:亲戚?不是。熟人?不是。同事?不是。师生?也不是。连街坊邻居也不是。只能说是“同志”,可“同志关系”又太泛了——街上任何一个人,只要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都可以叫作“同志”。

我心里一边这么琢磨着,一边找话说。“会谈”在一本正经的气氛中进行。大半个下午过去了。我留她吃饭,她无论如何不肯,只要求我送她走。我把她送到她亲戚家的大门口,彼此分手。

回到自己屋里,我才想起,人家风尘仆仆,也没有给她打盆水洗洗脸。

我另一个想法是:我帮不了她什么忙,小冯(她叫小冯)大概不会再来了。

但是,过了半个月,她又来了。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找工作本来不容易,何况她又是“可教子女”?进国营单位,连门儿也没有。靠亲戚帮忙,她才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当临时工,这比在农村当民办教师也强不到哪里去。而且,住在亲戚家也非长久之计。所以,她很苦恼。她来找我,是为了“倒苦水”的。因为,在这个小城里,她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这一次来,她一进门,我觉得屋子里猛然一亮——原来,经过一两个礼拜的休息、梳洗,穿衣服又略略整齐合身一些,她恢复了她那年轻女孩儿的本色,人显得小巧、好看了。可以想见,在那十年间她受过不少罪。但是,从她那白白的皮肤、她那透着聪明(偶尔还流露出一点儿调皮)的眼神,特别是从她在大地方、在高层社会里熏陶出来的既文明又能干的“风度”,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出来:这不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儿”,也不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女孩儿,而是一位不同一般的姑娘。——对这一点,我一时还说不清楚。想了很久,我才笼笼统统想起了杜甫《哀王孙》里的一句话——也许这叫作“龙种自与常人殊”吧!

从此,我就跟这位秀秀气气的小绢人儿似的姑娘打起了交道。一开始,彼此生疏。以后,来过几趟,在一块儿吃过几顿饭,她说话就随便一点儿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位小绢人儿倒是一肚子学问哩。首先,她懂外语,叽里咕噜地给我又是背俄语、又是说英文。这,我可傻了脸——对外语,我是一窍不通。其次,她不但能把林黛玉的《葬花词》从头到尾背下来,自己还会作新诗。她给我留下好几首她自己写的诗,可惜现在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说实在话,对诗,我也不在行。你要说:“你不是在课堂上把诗歌讲得头头是道吗?”我告诉你:那些都是固定的课文,固定的教案,教过多少遍,都背下来了。反正不外乎主题呀、结构呀、艺术特点、语言特色呀,记熟就行了。我不是说那几首诗不伟大。可是,再伟大的诗,如果经过分析,一一还原成为“诗歌元素”,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好像一个大活人,如果光从化学元素的角度来进行“定性分析”,刨去水分,最后还不过是多少克磷、多少克钾、多少克钙,等等吗?从根本上说,我对诗歌产生不出激情,因为在生活里只有“散文”。

她是个细心的姑娘。她看出来我不是坏人,慢慢地把她的高干家庭情况、她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告诉了我。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不滑头,肯说心里话。从上年纪的人嘴里,想掏出一句实话就难。她从小在子弟学校上学,是个优等生。因为父母的关系,她在北京认识一些政界、文化界的大人物,这些人的名字我过去只在报纸上、书本里碰见过。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小孙子曾经淘气地给她起过一个名号:“白雪公主姐姐”,因为她皮肤很白,那位大人物吵他孙子,不许他乱叫。谈起这段往事,她有些得意。我也尊重一个女孩儿家的骄傲。如此这般,谈得多了,我们之间也就慢慢有了一定的友好之感。

可以断言:我绝不是她心目中的恋爱对象,如果不发生“文化革命”,我也根本不可能和她认识。但是,怎么说呢?人都是血肉之躯。我们这样两个年龄、条件、经历、性格都很不相同的人,在那么一种特殊环境中“狭路相逢”,相处在一个屋顶之下,而且在双方关系上又只有一种选择,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个感情细腻的姑娘,我也不是木头疙瘩,两个人在一起次数多了,不定什么时候,感情碰撞的事总会发生的。不过,用《聊斋》里的话说:我们“不及于乱”。我可没有欺负她——你也不要把我们单身汉看得那么下三烂。我们,至少,我,是“有所不为”的。我只想规规矩矩地结婚,并不想按照列宁的一个有名的比喻,“用一只肮脏的杯子喝水”。如果你非逼着我“坦白”不行,我只能说:大概有一回两回,她也吻过我。但那也不过像是什么人拿着一朵小红花在我鼻子、嘴跟前绕了一下,我还没有闻到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香味儿,那朵花儿就拿开了。现在,我只能回忆起这一点。可是,花香能回忆起来吗?

命运的潮水把她的人生小舟冲到我们这个小城里来,潮水退去,她那小舟“搁浅”了。我这只笨重的木船却是一直困守在这里。于是,小舟和木船就碰在一起,等待潮水再来。

单身汉解决吃饭问题的办法是怎么简单就怎么来。最好吃食堂:开饭铃一响,端碗就去。可惜我们中学太小,摊不起一个食堂,我只好自己做饭。顶方便的是下面条:烧开半锅水,丢进去一把干面条,再点两次滚儿,把锅端开;然后,用炒菜勺盛一点菜油,煎一点儿葱花,葱花煎得黄灿灿的,连油带葱花往锅里“嗞啦”一倒,搅两下子,最后,把面条盛进一个大碗里——我吃面条爱用大碗,“嗞喽嗞喽”吃起来痛快——这就是一顿好饭。

一开始,我就拿我这大碗面招待这位娇贵客人。

她抿嘴笑了:“你做饭哪,还不如我呢!”

于是,她就夺了我的掌勺大权。

虽说是粗茶淡饭,让她一做,还真添了滋味。就说下面条吧:她做的面条,汤喝起来要鲜一点儿,葱花切得要细一点儿,萝卜丝炒得要香一点儿。再譬如说,搅面汤。你也许会说:“面汤,谁不会搅?”可是,你搅一搅试试?我敢说,你的办法大概跟我一样: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后煮成了一锅糨糊——顶多有稠稀不同而已矣!可是,面汤让小冯一搅,可就与众不同了:她会把面糊打成一丝一丝的穗子,开水翻滚的时候倒进锅里,那真好看——那不是面汤,简直是花朵在水锅里开放!喝起来那个利口就不用说。

遗憾的是:我的家底太薄了。那时候给我们供应的粮食标准一般是粗三细七,粗粮又是白薯面。关于白薯面,虽然有种种做法:粗粮细做,“吃白薯不见白薯”,等等,反正怎么做也不会好吃。这且不说。原来我一个人吃饭,现在我们两个人吃饭,当然要买高价粮。这就是说,光吃面一项就花掉我工资的五分之三。那么,剩下的钱也就只能买青菜、萝卜、大葱了。这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完全吃素。

由于小冯的到来,我的半间小屋里有了一种“家庭生活”的气氛。我觉得日子过得轻快了。

可是,有时候也发现她一个人发愣。

一天,她正吃着饭,放下了筷子,对我说:

“咱们吃点儿肉吧!”

我发愁了:

“肉?那怎么吃得起?……”

她立刻打消了自己的建议:

“算了,还是有什么吃什么。”

她头一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一天,她看看我那比陈景润6平方米的小屋更大的房间,皱皱眉头,问我:

“你就只有这半间房子?”

“是呀,半间草屋做新房嘛!”

“你不能去要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

“找谁要?谁给咱?”

她那小嘴噘起来了。

我想啊想,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要房子的办法。我下了很大工夫,写了一篇文章:《论单身汉职工的分房问题》,里面引用了恩格斯《论住宅问题》里好几段话,还按照当时流行的方式,把恩格斯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描成粗黑体,再用红墨水在句子下边画了线,表示特别特别重要。论文最后,我在括弧里加上一句按语:“请领导火速给单身教师某某分一间15平方米左右的房子。”

我拿着自己的万言书找到有关部门,先问传达室:“申请换房,找什么人?”老传达指了一下,我来到一个办公室,里边有三四个年轻人正在打扑克。我问:“谁管分房?”正打扑克的一个小青年嘻嘻哈哈地指着另一个手里拿着牌的人:“他!他!想住房,找他!”我一看,这一位的两个脸蛋儿和脑门上各贴了一张小纸条——这是他们激烈牌战的战绩。他顺手把三张小纸条刷下来,面孔一板,问:“什么事?”“申请换房!”“有报告吗?”“这是——”“好,拿来吧!”——说着,他就把我的论文夺过去,往抽斗里一塞:“研究研究!”

过几天,我去问,回答:“还没有研究!”

再过几天:“还在研究!”

再过几天——稿子不见了。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小冯。她说:

“要是我爸爸——”说了半句话,停住了。

我笨嘴拙舌地学着那时候能看到的唯一一部外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安慰她:“会有的!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摇摇头,眼神里显示了忧愁。

我想去拉她的小手,她轻轻地推开了。

当然,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如果不是今天特别回忆起来,我早就忘了。

然而,不定什么时候,她说的话又把我吓一跳。

譬如说,她在我屋里骂过江青,说:“江青不是好人!”

我吓坏了。我是很守规矩的,凡是中央没有公开宣布的事情,我不敢乱说。所以,我慌忙阻止她:“千万不能乱说话。‘一打三反’那年,有一个小学教员就是因为骂了江青,被当作‘反革命’枪毙了!”

她却说:“唉,你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就这么过着。她三天两头来找我,天黑了,再回到亲戚那里去。我也照常上班。学校里运动也没有停。只是大家懒懒散散,没有那么大劲头了。院子里的地面上飘散着枯黄的落叶和大字报碎片。

她还为自己的事奔走。有时候,她跑到省里去找她的一位什么伯伯——她父亲的老战友,打听“中央精神”。她这位伯伯叫她等待,说是只要她父亲能恢复工作,一切都好办了。

她父亲的问题是因为一本书——不是他自己写的书,他只是支持这本书出版,而这本书却是在报纸上点名大批特批过的。这就麻烦了。她父亲什么时候能恢复工作,谁也说不上。上边的事情,我是不去想的。

我住的是大杂院。同院住的都是两三辈子的老街坊。每家每户的根根梢梢,同院都知道。小冯出出进进的,大家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隔壁,有一对老夫妻说闲话。

老大爷说:“小M的婚事该成了吧?”

老大娘说:“嗯,看样子差不多啦!”

也许,“旁观者清”。我可是“心中无数”。

10月上旬,小冯又去了省城。这一趟,一去好几天。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她就跑过来,扑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有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呀!

冷静下来,我问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她说:“江青抓起来啦!”“别乱说!”“千真万确,可靠消息。”

我不敢相信。她撒娇地说:

“不管怎么说,今天非改善伙食不可!”

我只好出去买了半斤肉,我们包了一顿饺子。

吃了饺子,刷了碗,她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她看看我这6平方米的房间,看看我这杂乱放着红墨水瓶、蓝墨水瓶、作业本、学习文件的书桌,看看挤在屋里、快要散架的自行车,看看脚下潮湿的地面上的一只生锈的小水桶、两只装着旧书旧杂志的纸箱,看看没有窗户、只贴着一张大红语录的土墙,最后,再看看我这单人床上的破被子、破床单。然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M老师,咱们两个社会地位不同,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我吓了一跳——这种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新社会嘛,人人平等,只有分工不同,没有等级之分。怎么又冒出来不同的‘阶层’?”我照着学习的大道理反驳她。

她只向我做一个鬼脸儿,调皮地笑笑。

哪本书里说过: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就像大猩猩拿着一把小提琴。

过了一两天,她急匆匆地来了,带着她的随身提包,说她母亲来信,叫她快去见她。

我送她到车站,给她买了一张车票——她客气着不叫我买,我坚持给她买了。

开车前,她说:

“你回去吧……只要能来,我再来……”

她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收到她两页来信,主要说她母亲无论如何不同意我们之间的事,“我也认为,你在本地解决可能更幸福”。最后一句话是:“M老师,你是一个好人,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帮助。”

“好人”——这就是她对我的“鉴定”。

在电影里,凡是谈对象的女方用拳头使劲捶打着男方,同时骂他“真坏!真坏!”那潜台词倒是“亲爱的”。一到女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好人”的时候(也许是出自真心的赞扬),那就该“拜拜”了!

月底,学校里才传达了“四人帮”垮台的消息。

很多天以后,教体育的老王突然来串门了,第一句话就问:

“你跟小冯的事定下了没有?”

“定什么?人都走了!”

“没来信吗?”

我把小冯的信递到他手里。

他一眼把信看完,又还给我:

“她平常对你说过什么?”

“她说她想吃肉。”

“你让她吃的啥?”

“还不是:馍,汤,菜,面条!”

“好嘛!我给你引来一只凤凰,你把人家饿跑了!你呀,你呀,叫我说你啥才好?”

“我有啥办法?一个月五十多块钱,两个人光买面就得三十多,只剩下十来块钱,还敢吃肉?”

“倾家荡产也值呀!你这个家伙,太寒酸!”

“人家从小是吃冰激凌、奶油蛋糕长大的,我是吃窝窝头、白薯长大的,怎么能跟人家比?况且,人家也说我跟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听到这里,老王也愣了。

我乘机发挥了一下:

“鲁迅不是说过吗: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他也不敢爱。第一,他养活不起。第二,林妹妹一哭,焦大连劝也不知道该说点儿啥。”

“你倒想得开!”

“捡到篮里才是菜,拾到筐里才是馍。既然结不了婚,拉拉扯扯,浪费时间,不是毫无意义吗?是儿不死,是婚不散。有什么可惋惜的?”

老王哈哈笑了起来。他使劲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声说:“高!高!佩服!佩服!”

他这话到底是赞颂还是嘲笑,我也不去管它。

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人。

不定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屋里喃喃自语:“小冯,现在工资涨了,咱们可以买肉吃了!”

这话一说出来,我就清醒了,心想:

“人家恐怕早已出国了吧?”

一只小天鹅,在狂风暴雨中受了伤,落到我们这片沙荒盐碱之地。我用一点儿粗食喂了它几天。它稍稍恢复体力,整理一下羽毛,仍然向往着蓝天白云。天朗气清了,它扑扑翅膀,向高空飞去。我抬头仰望,它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直到看不见它的踪影。而我仍然留在这片平凡的土地上,过着自己平凡而孤独的生活。

(1989年8月3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