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干预生活”

三、老牛“干预生活”

老牛每天早上班、晚下班、一老本等地工作,靠着他那36块5一个月的工资,加上牛嫂洗洗补补、针头线脑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人低水平的生活。解放前,他父亲是个小职员,家庭出身没啥问题。他自己上学时集体加入过三青团,一解放就交代了,政治上没有欠账。像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那样,他安分守己地活着,没有任何非分的想头——直到1957年。

1957年夏天,“大鸣大放”的时候,学校的张书记兼校长大会号召、小会动员教职员给领导提意见。据一位教语文的高老师后来形象地打比方,那时候张校长很像一位电工拿着电笔这里试试、那里试试,检査看看哪根线上走火。50年代党风尚正、人心尚淳、物价尚稳、法网稍疏、言路较宽、文禁亦不如后来之苛,所以还有人敢说话。有的人本来就爱“放炮”,不用说了;有的人对个别领导或个别党员有意见,平时没有机会提,现在一听动员、跃跃欲试,再也憋不住了;还有一些心地单纯、政治上幼稚的小青年,慨然以扫清官僚主义为己任,领导叫提意见就提意见,毫无戒备之心;当然,也有人历史上有点问题,受过“肃反”审查,感到过分,心里委屈。鸣放中一动员,这些人“纷纷出笼”,学校里在政治学习时间不时传出慷慨陈词的声音,校园里贴出了不少大字报:有批评领导官僚主义的,有诉说自己受到过火的审查是冤枉的,也有人在“肃反”中挨了打、认为违犯宪法的。这当中还夹杂有几幅漫画、几首打油诗、讽刺诗,给这场鸣放加油、加醋、加辣椒。

教务处郑主任是一位30来岁的精明人,他非常和气地动员处里的职员提意见。团员小吴坐在旁边作记录,还打了一瓶开水,以便有人发言时润润喉咙。然而,发言者寥寥。因为,一来处里人本来不多,除了郑主任和小吴,只剩下老牛、老钱和老孙。二来职员不像教员们那样书生意气、容易激动、爱说爱写。排课表的老钱是个上了岁数的旧职员,平时就不苟言笑、城府很深。他在旧社会衙门里养成了两个习惯:一个是由于常年在办公室里泡,学会了喝茶;另一个是凡事看上司眼色行事、听上司口气说话。这两条,他在旧社会百试百灵,到了新社会照样搬用。鸣放中,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天启,当别人喷沫四溅、慷慨发言,或者往墙上刷大字报的时候,他却从这种异乎寻常的民主泛滥中隐隐约约嗅到了一点不祥的气味。经过深思熟虑,他采取了以下措施:每天上班时,他给自己泡好一大茶缸浓浓的酽茶;开会的时候,不管别人叨叨什么,他除了一口又一口地品茶,只是眯缝着眼睛、似睁似闭、给它一个不开口。这时候,好像他的语言神经、语言器官、语言能力统统都不存在了。而他的两片厚嘴唇紧紧关闭,像是把嘴里的语言洪流闸住、上了锁、再浇上铁水焊死,谁也别想叫他把这道闸门打开。

负责收集教学情况的老孙也是个旧职员,自从“肃反”中受了一次审查,就成了“惊弓之鸟”。他当然不想找事,因此不管领导怎么动员,他也不开口。

老牛做人没有练到像老钱那样“心如古井”的地步,也不像老孙那样一天到晩战战兢兢。但他也没有发言。这是因为:一、老牛不是演说家、而是个拙于言词的人。二、他牢牢遵守着“不为福首,不为祸先”的古训,凡事绝不当“第一个”,别人还没有发言,自己为啥要去抢先逞那个能?三、也可以说,他有点自私。他小小心心做事、紧紧张张过活,这已经耗去他全部气力,哪还有多少心思去管国家大事?总之,老牛绝不想去当什么“鸣放积极分子”。

然而,郑主任着了急:别的学习组都鸣放得沸沸扬扬、热闹非凡,教务处还是冷锅清灶、“水波不兴”。郑主任每天晚上检查开会记录本,除了开头两天记着“坚决拥护双百方针”,或者“完全赞成开展大鸣大放”之类简明有力的表态词句以外,以后竟然完全是一片“白板”。这样一来,他在会场上勉强撑持的笑容渐渐换成了一副疲倦、失望的表情。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听到群众的“宝贵意见”而“恍然若有所失”,而是因为他没有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老牛回家吃晩饭的时候,顺便对牛嫂提了一句:

“领导叫大家鸣放——也就是提意见……”

“吃罢饭,你去挑两挑水。缸里没水了!”牛嫂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这是帮助党整风……”

“咱不管风不风。啥时候,咱都老老实实当咱的老百姓!”牛嫂坚持着她从10岁到40岁,积30年打革褙、纳鞋底、浆洗、缝补、做饭、管小孩之经验而总结出的人生哲学,毫不动摇。

老牛吃罢饭,往缸里把水挑满。

晚上,牛嫂一个本家二哥从乡下往城里拉菜,到老牛家投宿。夏天好办:牛嫂在院子里铺了一张破席,老牛跟二哥并躺着聊了几句闲话。那些年,人说话不像后来那样小心,一开口就得说“莺歌燕舞”。那位二哥又是个不识字的老农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谈起乡下的情况,发了几句怨言。说完,他就打呼噜。老牛累了一天,也呼呼睡了。第二天,吃罢早饭,二哥拉起架子车回家,老牛自去上班。

郑主任为了打开教务处的冷清局面,把张校长搬来了。这么一来,小组里两个领导加上一个骨干一起发动处里的三个职员——比例是三对三。

开始讨论之前,郑主任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16字真经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掰开揉碎加以阐明,恳求大家一定要“竹筒倒豆子”——把意见统统提出来,保证不打击报复、不给小鞋穿。

张校长在旁边插话说:“向党提意见,这是爱护党、跟党一条心的表现嘛,啊?语文组的高老师,就是那个高个子、大嗓门、胖胖的高老师,大家都认识吧?他这些天表现得很好嘛!又写大字报,又积极发言,真是大鸣!大放!过火一点也不要紧。大家可以向他学习嘛!”

张校长说这一派话的时候,郑主任赶快看看他部下那三员大将的脸色,观察他们表情如何。老钱的脸就像木雕泥塑,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表示。老孙一见主任瞅他,吓得赶快低头,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老牛本来也可以闭上嘴巴一声不响,或者如牛嫂后来埋怨他时说的那样:“你不说话,也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然而,不幸的是他具有那些愚蠢的老实人都有的两点坏毛病,即:轻信和心软。他听得两位领导说得如此苦口婆心、恳切动人,看到他们为了发动群众提几条意见竟然作了那么大的难,他心里真是感动极了、同情极了。他一激动就口吃起来:“我、我——”

张校长提醒郑主任:“老牛同志恐怕是有话要说吧?”

郑主任立即坐到老牛旁边,鼓励道:

“老牛,说吧!”又对小吴小声嘱咐:

“倒杯水来!”

一杯开水端到老牛面前了。

受到这样的待遇,老牛真有点诚惶诚恐。他想:“要是再不提意见,可就太‘那个’了!”然而,提什么呢?他愈急愈想不起来该说点什么。他说:“我实在——”

郑主任一面给他打扇子、一面和气地安慰他:“别急,老牛,慢慢说!”同时给小吴丢个眼色。小吴立刻把笔记本打开、把钢笔帽拧下来,做好洗耳恭听、认真记录的准备。

老牛在慌不择路之际,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位乡下二哥的一番话,问道:

“乡下的事,可以提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看来,这时候只要老牛开口,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他。

“那,我就提一条:有些农民对统购统销有意见,说是统得太死——”

虽然会场上没有录音机,小吴的笔头三画两画,这句话就记下来了。

“好,好,很好。竹筒倒豆子——你把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郑主任兴奋起来。

老牛搜索枯肠,又蹦出了一句:

“领导上是不是熟悉点业务……”

小吴又记下来了。

“对,对,说下去!”

老牛实在作难了。他木呆呆地承认:

“没有了!”

“没有了?”郑主任有点失望。

“先提这两条,也很好嘛!”张校长很体谅老牛的难处。

“行,行,以后想起来再提——多多益善。”郑主任不知为了什么竟高兴地跟老牛握握手。在这一刹那,老钱向老牛瞥了一眼。这道眼光一闪即逝,谁也说不清它表示的到底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

张校长站起身,走了。郑主任、小吴也跟着出去。

一天的学习结束,剩下的人各自走散。老牛像往常一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