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年的回忆
回忆是老年人的权利。
当我在灯下独坐,燃起一支香烟,少年时代的往事断片,有时在脑际浮现,像朝云、像春梦,断断续续,飘飘悠悠,互不粘连,自来自去——
我小时候大概是一个非常馋嘴的小孩,因为到现在我还留下了许多关于故乡小吃的记忆:
油茶——夜晩听得一声“油茶!”的叫卖声,很有点苍凉、悠远的意味。一二分钱一碗,嚼着里面的花生豆,觉得特别香。
玉米仁——玉米籽煮得开了花,粉芡糊糊是甜丝丝的。叫卖声:“白糖玉米仁儿!”大人说,里边放的哪里是真正的白糖?不过是糖精。然而,对于小孩子来说,那也就够好了。
鸡血——“鸡血!”那叫卖声是高亢而尖厉的。盛在灵巧的细瓷小碗里,碗里的鸡汤上飘着黄澄澄的一层鸡油和鸡血小方块,以及鸡肚子里的小零碎儿。偶尔有三两个小鸡蛋(有时候还有一嘟噜很小很小的鸡蛋),那会使小孩子感到意外的喜悦。
“石花粉”——夏天,雪白的布篷,细瓷的平底线碗,在手里小小心心地端着。石花粉似乎是从什么海藻中提取的珍贵的淀粉,煮好冷却,凝成了透明结晶似的流体,加上玫瑰糖汁,色、香、味都很引诱人,真是一种清淡高雅的夏日饮料。非常珍惜地用小勺送到嘴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到肚子里没有了!
豌豆馅——柿饼切成碎片,和豆粉煮在一起,倒进陶盆里放冷,变成硬硬的一大块。买的时候,小贩用切西瓜的薄而长的刀切下一片,吃起来又凉又甜。
莲子稀饭——莲子稀饭是一种高级食品,我小时候没有吃过,但对它印象很深。因为,有一天,姐姐出钱,哥哥跑腿,买回家一茶缸莲子稀饭,为了瓜分均匀,两个人打了一架,把茶缸打翻,谁也没有吃成。我站在旁边看,更是尝不到。
牛肉汤——父亲带我去喝过,那碗和肉块之大,都够威风的。可是这种浓厚、补养的东西,小孩子并不喜欢。
还有,要饭的在背街打死一条狗,借个锅煮了,再找一个破瓦盆摆在桥头卖。囫囵囵的半只狗,还有狗头什么的,看了就叫人害怕,不要说买来吃。
……
和别的小孩一样,我也爱玩。
我小时候常和好朋友一起,到河里、坑里捉鱼。有一天,在那有名的“陇海花园”门外的大坑里,我钻进一个修下水道备用的很大的水泥圆筒,顺着圆筒里的水往前爬,右手忽然抓住一条有自己胳膊那么粗的大鱼,然而它泼喇喇地又逃走了!以后,这条失之交臂的大鱼连同我那得而复失的怅恨心情,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直到现在。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想捉到一只蝉——蝉,在我们那里叫作“马吉了”。蝉在树上聒聒噪噪地叫,我仰起头看,抓起土块打它,打了很多次,好容易打中树干,惊动了它,它又飞到另一棵树上,眼睁睁拿它没法。待我知道捉蝉要用长竹竿,竿头绑上一块胶去粘它,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在民教馆里看到一件前所未见的东西:一片石头上印着一条完完整整的小鱼,鱼头、鱼尾连同身上每一根刺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从此,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谓化石。我每天傍晚到河滩去寻找,“念兹在兹”,终于找到一块带着树叶花纹的大石头,但是我只能蹲在河滩里欣赏一番,无法把它搬回家去。
……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家后院住着一个唱京戏的小姑娘。她长得瘦瘦小小、脸色苍白,一双机灵的眼睛总带着黑眼圈,大概是化妆留下的痕迹。我把她幻想成为一个被养父母禁锢的奴隶,巴望着有一天后院起火、房倒屋塌,我好奋不顾身地救她。然而这种机会始终没有来临。有一天早上,她该上戏园子去练功了,我故意坐在院子当中念英文(那时候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学英文)——其实不过是把生字本里的单词翻来覆去地读一读。我这种可怜的自我表现竟然受到她的垂青。那个小姑娘好奇地站住了:“您在干什么?”——说的是非常好听的北京话。“念英文。”“外国话呀?”她那黑眼珠一翻:“哟,那可没人懂!谁知道您念得对不对呀?”她调皮地笑笑,走过去了。从此再没有下文。很快她也搬走了,因为她的父母要带她到另外一个码头去唱戏。我很失望,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侠义行为。而且,后来知道,人家根本不需要什么人去救她,因为她的父母是亲生父母,对她也很娇,并非什么养父养母,对于小戏子动不动就打。这么一来,把我最后一点幻想也打破了。
……
似乎在我那稚嫩的童年,我就想要摆脱平庸、沉闷的生活,想要追求一些什么美好的东西,而又达不到目的,且留下一种幻想无法实现的怅惘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