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果自负
《圣经》上说:“有的时候要把石头丢掉,有的时候又要把它们捡起。”
过了几天,老牛去上班的时候,觉得处里的空气有点不大一样。有事去请示郑主任,郑主任脸上好像挂了一层霜,说的话像刀子切的一样,“鸣放”会上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小吴几天没露面,不知干什么去了。老钱态度不冷不热,脸上似笑非笑,说话哼哼哈哈。最奇怪的是老孙:老牛正要开口跟他打招呼,他却连忙用一只手捂着脸,两眼露出恐怖的神色,慌慌张张躲闪,好像碰见了鬼一样。这一切叫老牛心里纳闷、摸不着头脑,但又无法可想,只得照常做自己的事。
一天下午,老牛来到教务处,只见办公室里椅子全搬光了,心里正在奇怪,却见小吴站在面前。小吴说:
“老牛,叫你去开会!”
老牛向小吴看了一眼,只见他嘴角上好像挂着一丝摸不透的微笑。老牛呆呆地跟他走到一个大教室,门口大开着,向门里扫了一眼,屋里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老牛硬着头皮走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后墙上贴着一条横幅大标语:
“右派分子牛顺兴必须老实交代、低头认罪!”
老牛的头“嗡”地一下,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这一下打得很陡、很猛、没躲没闪、正打在顶门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又觉得好像是一下子反了胃,肚子里的酸甜苦辣全都要呕吐出来。他似乎看见郑主任摆了一下手,然后自己木呆呆地被小吴领到一个位子上坐下。
批判斗争开始了。
经过了“七斗八斗”,头脑清醒过来以后,老牛的第一个直觉是:一场大祸躲不过去了!第二个直觉是:“唉,我犯了什么罪了!”《圣经》里有“原罪”之说——人生下来就有罪:有罪的肉体,有罪的灵魂。从戏曲里看,中国老百姓一进衙门,第一个动作是跪下磕头,第一句话就是“有罪不敢抬头”——可见中国老百姓的犯罪感是与生俱来的。对于老牛来说,张校长、郑主任领着一屋子人来批判自己,这就是自己犯罪的铁证。要不然,为啥不批判别人?
但是,老牛再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呢,脑子里可就乱糟糟、想不清楚了。他心里想说:“领导号召鸣放,没人开口。我看领导作难,才提了两条意见……”可是,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吗?人家现在批判你的是什么“恶意攻击”“猖狂进攻”,你倒想得轻松——“提意见”!然而,真要承认自己犯了那样血淋淋的大罪吧——“凭良心说,真是没有。”正像一切愚蠢的老实人一样,老牛在最后拿出来保护自己的盾牌却是那个不堪一击的“良心”。如果人人都讲“良心”,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谎言和欺骗、灾难与不幸了。
“不承认,这一关肯定过不去……承认了,也许会好一点……不认罪,成了反革命——那更厉害,唉!……”老牛这样东一搭西一搭胡思乱想着。到最后一次批判会上,当郑主任叫他表态的时候,他疲惫而麻木地说:“我犯了罪,我低头认罪。”——在中国,老百姓对于自己的生死大事,往往处理得糊里糊涂、马马虎虎。这也不独老牛为然。
老牛认罪之后,刚开始受批判时那种极端惊恐、极端紧张的心情消失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让他喘一口气也好,因为一连串的事情接着就要来了。
首先,处里的表格不让老牛抄了,而由老孙代替他。往小黑板上写开会通知,现在是小吴的事;而且小吴有时一边写一边扭过头来大有含意地看一眼老牛。等周围没人的时候,老牛偷偷看看小黑板,只见上面除了写着和平常一样的开会通知以外,还加上一条带括弧的条件状语:“‘右派’分子不得参加”。老牛看见这几个字,觉得脸上像是挨了一个耳光。至于打钟——这是向全校师生员工发号施令,更不能交给他了。总而言之,老牛被“解除处内外一切职务”,成了“化外之民”。现在,他来到办公室,没人理睬他,没人需要他,他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他痛苦了,他向小吴叫道:“小吴同志!”
“谁跟你是‘同志’?”小吴狠狠瞪他一眼。
老牛,像是又挨了一耳光,沉默了。
类似的小事还多。譬如说,在路上走,碰见了一个熟人,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经过一刹那难堪的思想斗争,终于还是把头一低,各自走过去两便。再有,在公共场合,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当大家都笑的时候,自己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最后一想,还是保持沉默为好。这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表面上不留任何痕迹,然而却在老牛心上刻下了一条一条伤痕。千百件这样的日常小事,一次又一次压迫着老牛的痛苦神经,像有一条无形的鞭子不断打在他的心灵上。老的伤口还没有平复,新的伤口又浸出血来——直到无数的鞭痕在他心灵上造成一层硬茧一样的东西,神经麻木不仁了,人像动物一样驯服了,终于安于他应该安心的处境。
过了很多天,小吴把老牛叫到一间小屋子里,拿出两张结论材料。老牛呆呆地看了一遍,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用右食指沾了红印油,在小吴指定的地方盖了一个指印,然后往自己裤腿上擦掉指头上残余的印油。老牛的案定了,罪状是:“恶毒攻击党的农村政策,攻击社会主义道路”,以及“向党猖狂进攻,与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右派’分子一个鼻孔出气”;处分是:“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降级降薪,监督劳动”。
现在,老牛发愁的是如何向老婆说了。原来,这件事他一直瞒着牛嫂,模模糊糊以为即如自己在鸣放中说了两句“狂话”,批判一通也许就会过去。但现在“右派”既已划定,那就不能不向家里说。他想:“我自己犯了罪,自己倒霉、受罪、活该!可是人家是城市贫民,跟我大半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倒受我连累当了个‘右派’老婆,真亏!”想到此处,老牛不觉流下泪来。当晩,他慢吞吞地发话:
“小妞她娘,往后我得去劳动了……”
“劳动?那有啥?咱不是见天劳动吗?”对于牛嫂来说,劳动和生活是同义语。
老牛狠一狠心,把话说明:
“我划了右派了!”
牛嫂一怔,忙问:
“你犯了啥罪啦?”
“我啥罪也没犯。咱二哥那天来,说了几句闲话。领导叫我提意见,我就把他说的话提了一下……”
牛嫂迟疑了一阵,抱怨道:
“下力人骂个空,啥事没有。为啥倒霉事都叫你们这些念书人摊上了?”
老牛说不清——他心里也是又糊涂、又痛苦、又不敢说。
“我那天就给你说:咱啥时候都老老实实当老百姓。可你偏要穷叨叨!”牛嫂继续埋怨。从文化程度来说,老牛刚刚沾上个小知识分子的边,可是当知识分子的味道他也开始尝到了。
“因和尚恨及袈裟”,牛嫂恨上了书:
“看书咧!学习咧!不念书,也落不了一个右派!现在倒好,你划了右派,一家人跟着你丢人,以后见人都得头朝下了!念书,念书,念那书干啥?”牛嫂说着说着,从桌上抓起一本书,“刺啦”一下撕成两半儿——这是老大的课本,可怜老大以后只好带着这两半本书上学了。
文化保护家说:撕书是不对的——完全正确。可是牛嫂是在气头上呀。况且,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知识分子和书总是首当其冲要倒霉的——这是一条规律,也不独“牛嫂撕书事件”如此。
我们原谅牛嫂发脾气,还有一个原因:她现在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那就是:老牛划了“右派”,她是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离婚呢?
原来,在我们这个拥有古老历史传统的国度里,一个人在政治上的升降浮沉决定着他的爱情、婚姻、家庭的巩固或破裂。所以,有些时髦妇女结婚如同做生意入股。一当丈夫地位不稳,她要赔掉老本,那就立刻“退股”、散伙。对于这种女人,外国叫作“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无情美人)。
不过,“患得患失”,总得有个条件:先要有所得、有所失,才能“患”。在旧社会,上层妇女有机会攀龙附凤,这才对政界升沉格外敏感,犹如商贩之注意行情一样。下层妇女求生之不暇,要攀高枝一无资本、二无条件,也就死心塌地安于贫贱。从旧戏里可以看出:固然有的女人一见男人遭祸就“阵前招亲”、另觅新欢;同时也有另一种女人,当丈夫吃了冤枉官司,手提竹篮、带上儿女去探监,甚至还有赶到法场去“大祭桩”,以表夫妻情义的。
像牛嫂这样的粗人,一辈子注定只有做一个终年劳累的家庭妇女,用她的话说:“俺过去见天儿打革褙,现在还是见天儿打革褙。”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一天以“牛夫人”的身份出国考察、观光,或者参加什么宴会。所以,她脑子里的“道道儿”也不像有的时髦妇女那么多。况且老夫老妻半辈子,儿女一大群了,这个婚怎么个离法儿?离了,三个孩子谁管?交给老牛——他管不了;留给牛嫂——她养不活。好也罢,歹也罢,这一家人就是这样了。
更现实的倒是经济问题。那天晚饭后,老实头老大和调皮鬼老二又像往日一样,为了占小方桌做作业而争吵、哭闹,小三妞还是像平常那样在一边嘻嘻嘻傻笑。但是,等他们都睡下以后,老牛两口在15支光的昏黄灯泡下小声商量了很久、很久。现在,好像他们住了多年的这间房子的屋顶突然塌陷了,他们需要从这天上掉下来的灾难中挣扎着活出去。老牛划了“右派”,那本来就微薄的工资又降了一级,以后可怎么养活这一家五口人?——这是他们最焦心的问题。“贫贱夫妻百事哀。”老牛不过是个小知识分子,牛嫂又是个粗人。但他们现在一下子陷入这么艰难的处境,即如感觉再迟钝、神经再麻木,他们也知道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他们安排着未来生活计划的时候,心里带着一肚子哀愁,然而说话的声调却是低低的、平静的,就像任何一家夫妻在夜晚计算当天的花销和明天的用度那样。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再艰难的日子也得自己挣扎着去过,着急无用,更不会有人可怜你。
这一切都是因为老牛在“鸣放”会上说了那两句“狂话”而引起的。“后果自负”这短短四个字所包含的巨大威慑力量,只有亲身感受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