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归队

九、归队

1962年春节以前,小吴(这时已提升为教务处副主任)代表领导到农场宣布了一部分“右派”分子摘帽的名单——其中也包括了老牛。

第二天,牛嫂叫老大去接他爸爸回家。老牛把破行李一卷,叫老大扛上;自己还穿着那身上黑下蓝的旧制服,再披上破大衣,这就开路。回到了家,牛嫂为他举行了一次“家宴”,也就是说,在吃午饭的时候,叫老大拿个小黑碗到门口小酒铺打二两红薯干酒,还炒了4个鸡蛋。老牛一辈子难得有几回这样的享受。他端起小黑碗,先抿了一口酒,咂咂嘴,轻轻哈一口气;然后再端起小黑碗,一饮而尽,又咂咂嘴,长长哈了一口气,夹了一点菜;然后把鸡蛋拨到老大、老二、小三妞的碗里,于是低头吃饭——“家宴”就到此结束。

牛嫂问:“受罪总算到头了吧?”

老牛叹了一口气——这几年日子过得实在紧迫而苦痛,但又没法说清楚。他想了一想,回答说:“领导说,帽子摘了,改造还不能停,还要防止翘尾巴!”

这又轮到牛嫂来叹气了:“上那两天学,当个芝麻大的小知识分子儿,事儿真多!”

的确,老牛的“事儿”并没有完:帽子虽然摘了,但他的身份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现在人家提起他,不过是把“右派”的头衔前边加上“摘帽”二字。

从1957年以后,学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起了很大变化,主要的一点就是知识分子被摆到一个当然改造对象的地位。这么一来,人人钳口,谁也不敢再说真心话。政治学习会上的讨论,统统都是按照报纸社论、领导报告的统一口径复制下来。在小组里发言,每人轮流拿一张稿子照念,好像是在什么国际会议的谈判桌上发表外交演说。离开稿子即席发言是绝对大忌。有时领导做出民主姿态,让大家“自由讨论”,也只有两种人敢说话:一种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全是响亮的革命词句,例如:“伟大祖国的航船斩涛劈浪、乘风万里”,“敌人在革命风暴面前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扫而光”,等等,说得喷沫飞溅、语惊四座。但是别人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他先生的个人意见到底是啥。——这可称为“革命的克里空”。还有一种人,话匣子一开,上天下地、信口开河,“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谈。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冷静一想:他们谈的跟讨论题毫无关系。——这些人可以叫作新的“谈天衍,雕龙奭”。

除了这两种人,其他人可就很少开口了。这些年来,老孙胆子更小了。一开会,他在心里就念叨一句座右铭:“不说,不说,就是不说!”老钱呢,实在不能不发言,就掏出写好的一小片纸念上一两分钟,然后又半闭上眼睛慢慢喝茶。

这还不算那些女同志:她们逃避发言的办法很高级——这办法来自她们那种“两个女人一台戏”的天才。在会场上,她们一碰头就立刻悄悄密谈拉家常:谈小孩,谈蔬菜市场和花布市场的最新动向,或者互相检查正在编织的毛绒衣和桌垫儿,或者议论街坊上婆媳争吵的是非曲直,等等,等等。如果有一方的小孩生了病,那就更是谈得两眼噙泪、缠绵悱恻,可动感情啦。她们谈知心话之前总先选好一个既舒服、安全,又不妨碍别人的角落,而且她们说话的声音又是那样悄悄密密、若有若无,像柳絮、像蒲公英的茸毛、像润物细无声的微雨。她们这些悄悄话说得那样难解难分、撕扯不开、旁若无人,言外之意好像是说:“你们那些高谈阔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你们说足说够。俺们的家务事可比你们那些空话要紧得多啦!”就这样,直到会议结束,她们的密谈才悠然中止,各自提着网兜买菜去了。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落后的表现。不错,落后。可是,如果你手里总是拿着棍子,连小狗小猫也要躲开你,何况是人呢?

老牛就在这个时候“归队”、回到了学校。他照常又在教务处抄写报表,还是像过去那样做事,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然而,人们看得出来:他样子老多了,不但又瘦又黑的脸上添了许多深深的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身体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走起路来有点歪歪斜斜的——说得不好听,就像一只随时都害怕人打的病狗。他说话的声调也有那么一点不正常:有时猛然提得很高,声音都直了,把人吓一大跳;有时又嘟嘟囔囔,叫人听不清楚,而且不定什么时候还发现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像哈姆雷特似的。

老牛刚回学校不久,就赶上了“神仙会”,口号叫作“三不主义”。领导为了让大家能够畅所欲言,把教务处这一组和外语教学组合并一起开会。在会下,老孙忧心忡忡地请教老钱。老钱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三不主义——说得好听。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个运动,就又不算啦!”于是,老孙往自己嘴上再加一个“不能说话”的封条。

但是“三不主义”却给那些新的“谈天衍、雕龙奭”们开放了绿灯——他们的嘴里早就闲得痒痒了。从此,小组讨论会很热闹了一阵,好像变成了这些雄辩家的表演专场似的。一天,开会的时候,一位戴眼镜的英语老师(他是个爱钻研机械的人,常在做梦中开汽车、开飞机)说:每一架新飞机刚刚生产出来,为了稳定重心,需要往机舱里填塞许多大石头,方能维持飞机于不坠,否则飞机飞到天上就会因为失去重心而跌下来。另有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虽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还像她的小女儿那样天真,听了吃惊地说:“哎呀,那可要往飞机里装多少大石头呀?”但是另一位不戴眼镜的英语老师对这件事根本就不相信。于是,小组就分为两派,展开争论。对于飞机与大石头的问题还未达成结论,那个不戴眼镜的英语老师又提出新的议题——这是关于军事方面的。据他说,印度人打仗不用战马而用骆驼。这一回,却轮到那个戴眼镜英语老师来反驳他了。于是,又爆发了一番激烈争论。小组里别的人呢,除了老孙和老钱(他只是喝着茶笑眯眯地观战),各自参加一方,真是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然而,不管别人怎样海阔天空地瞎扯,老牛总是像一段木头那样呆坐着,绝不随便说话。他若发言,也是按照他那写好的稿子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念。在他的发言稿里,他检讨着从出生直到眼前的全部“罪恶”和错误,包括刚刚萌芽的一闪念,一笔一笔,毫无遗漏。所以,无论小组里的空气多么热烈、活跃,只要他一开口,会场马上鸦雀无声、沉寂下来。刚才激烈争论的双方很快都打着呵欠,心想:“糟糕,煞风景!”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忍不住小声埋怨:“哎呀,这个人真有点儿神经!”组长小吴也想:“念检查也不看看时候,真是!”总之,各人都有感受,只是谁也不说。老牛在难堪的寂静中把发言稿念完,抱歉地向大家笑笑:“嘿嘿……我说完啦。”但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谦逊。组长说了一句:“散会!”大家各自走散。

可是,很快大家就看出老牛这样不停顿地检查自己的“优越性”了。原来,没有多久,全国的口号又变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大家又该补上前一阵由于在“神仙会”上高谈阔论而放松的改造那一课了。正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老牛的表现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甚至引起大家的衷心感激。

有一天,张校长和郑副校长都来小组会上坐镇,人人正襟危坐,个个轮流表态,凡属于安全线这一边的话都已讲完,下边就该“人人过关”,或者说“刺刀见红”了。屋子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但却寂静得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真是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组长小吴和气地催着大家发言,可是教员、职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瞅瞅组长的脸,谁也不愿打这“第一炮”,就好像要带头上绞架似的。老孙早就吓得脸色苍白、心里绷得紧紧的,不断对自己念叨:“不能说!不能说!”就连胸有城府的老钱也不能不暂停品茶的雅兴,而把两眼睁得大大的,观察今天周围的形势,以便琢磨对策。

小吴见两位领导在座而小组里偏偏无人作声,不免十分生气,就拿出最后一手:“点将。”这时候,老孙拼命把头低下去,两肩却抬得很高,活像一只为了逃避追捕而钻头不顾屁股的驼鸟。此刻他恨不能有一员天将下凡救他渡过这一道难关。不料组长偏偏点了老孙的名,叫他发言。老孙一惊,吓得竟把心里正在念叨的那一句安身立命的格言大声喊叫了出来:“我不说!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这一下可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老孙自己清醒过来,也脸色苍白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过了,大家又把脸绷起来。这时候不知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把期待、恳求的目光投向了老牛。组长也鼓励地望着老牛,好像说:“怎么样,你还打第一炮吧?”大家那意思似乎认为老牛既然划过“右派”、劳动改造过五年,那就应该具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不怕承当天下的一切倒霉事。老牛被大家的目光和四周寂静的空气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喃喃地蹦出了半句话:“那,我——”组长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家也松了一口气。接着老牛就发了言。

说实在话,老牛讲话的“文风”不怎么样:他想说得面面俱到,结果事无巨细一一罗列,简直成了“报豆腐账”,而且,他的词汇量也不够,有时候词不达意,用名词张冠李戴,颇有其妻牛嫂之风;他又有说半句话的习惯,说了上半句,却没有下半句,吭吭哧哧,不知所云;更不好的是他还带点儿私心杂念,说了一句什么话,又怕大家误解,拼命解释了又解释,一直叫人听得厌烦。因此他那发言,若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说,只好给他“絮絮叨叨,叠床架屋”八个大字的评语。然而,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发言却是十分完整的一套:这里有刻骨的交代,有痛切的检查,有最高的“上纲”,有自请的处分——总之,事实、口供、情节、性质、危害,一应俱全,立即可以立案、判罪。而且,他真是以教徒似的虔诚,来搜索自己灵魂深处的一切“罪恶”;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他觉得有一种把尚未愈合的伤疤又重新撕裂的痛彻心扉之感,但他还是狠下一条心,把它连皮带肉地撕开,因而他那旧的伤口又一次地流出了血。然而,他相信把这些话统统说出来,他的思想就“改造好了”,正如天主教的祷文里说的:“话说完了,我的灵魂就得到了拯救。”因此,他的发言从内容到形式有点像《圣经》里的某些诗篇:对自己的恶毒咒骂,对上帝的至高赞美,再加上语言的冗长和啰唆。

老牛发过了言,有了带头承担罪责的人,下面的会就好开了。于是全组的人,一个接一个,针对老牛的检讨进行分析批判,有的慷慨激昂,有的鞭辟入里,有的夹杂一点儿讽刺、挖苦或者小小的俏皮话——总之,会场又活跃起来了。老牛呢,只是低着头、吃力地一笔一画作着记录,好像那“红白喜事”的管账先生在记着一笔一笔收下的礼品。这时候,老孙脸上的苍白颜色消失了,代之以怯生生的笑容。老钱又恬然自得地半闭着眼睛品尝他那香味悠远的龙井。组长小吴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坚冰打破了,难题解决了。

经过五年改造,老牛变成了一架“驯服工具”。有时候,这个“工具”还真起作用,简直像一匹训练有素的马:“令,行;禁,止。”譬如说,打扫厕所。要在别人,如果实在推不掉,也不过是捏着鼻子干几分钟就尽快离开。但若叫老牛去干这件事,他只要钻进那个美妙的地方,不把里边彻底冲刷、打扫干净,“绝不收兵”。因此,这个差使有一段时间就干脆包给他了。(遗憾的是,自从老牛过世,那个厕所很快又变成了“奥吉亚斯的马厩”!)问题在于,隐藏在他那一丝不苟的脾气背后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战战兢兢地守在“人民内部”和“敌我矛盾”的分界线上,像是站到架在一个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上一般,生怕一不小心再跌入“敌我矛盾”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