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追悼会之后

四、一次追悼会之后

我参加了一次追悼会,心头特别沉重。因为,在这个追悼会上,并非年轻人把某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送进光荣死者的行列,而是由我这样年迈无用的老头子主持着,将一位还充满事业心的教学、科研骨干送入了永恒的沉寂。

死者正当有为之年——他是一个刚刚过了50岁的讲师。

他的妻子抱着他们两三岁的独生女坐在前排,低头无声地啜泣。

他是一个流亡学生,这就是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敌人打到他的家乡,他逃难出来,跑到大西北一个山窝里上学,在那里迎接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首先是寒冷、饥饿、疥疮和斑疹伤寒。有些人受不住这些恶劣条件的摧残,死去了,埋葬在朔风呼号的荒坡上。他总算活过来,但活得像个小要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冬天赤巴脚穿着草鞋,洗澡则要趟冰河跑到离城很远的一个天然温泉——来回50里。

他似乎是一个进步学生。因为,他告诉我:他曾经因为闹风潮,在高中毕业前夕被学校开除。好不容易以同等学力考上大学,又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受到逮捕的威胁而不得不离校出走。但他并没有入党——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知识分子的某种清高思想作怪吧?

1957年6月,他调到这里工作。

他教书是受学生欢迎的。同时,他还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我很高兴,对他抱着希望,以为他将来会成为我们系里的一根“台柱”。不幸,他来系不到半年,“大鸣大放”开始了。当那些真正有历史问题的人,明哲保身、“三缄其口”的时候,他满不在乎,自以为过去是靠近党的,现在响应组织号召、“帮助党整风”,怕什么?所以,他逢会必发言,发言必慷慨陈词。好,不出一个月,他受批评了。再过两三个月,被划上“右派”了。第一次开他的批判会,我见他像一个罪犯似的低着头被人带进会场,心里猛然一惊。但在那时候,连我也不得不批他几句,虽然心里有点惋惜,觉得矛盾。他在“鸣放”中究竟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我也记不清了——不外是对哪一个领导干部提提意见,“官僚主义”之类。一个人有点才气就有点脾气,“语不惊人死不休”,口角尖刻,被扣上了“反党”的帽子。知识分子吃亏都在嘴头上和笔头上——他两头都占着。这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吧!

划了“右派”以后,他被送到学校的农场监督改造。一去三四年,音信隔绝。这一段日子他怎么过的,就不知道了。

1962年,他摘了帽,又回到系里。

他刚调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人也长得蛮神气的。如果不出事,自然会有姑娘愿意找他。而且,我记得也的确有一位女同学常常到他房间找他——那时候大学里教师和学生谈恋爱是允许的。但当他一开始受批判,他就主动和那位同学结束友谊,并且送她一笔钱作为临别纪念。刚划了“右派”,那个女同学还在星期六晩上悄悄到他迁居的半间小屋来看他。为了不连累别人,他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关系也就彻底中断——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在电影里,一个人划了“右派”,会有好姑娘接二连三找上门来,那只是电影——经过作家加了工的。生活当中少有那样的巧事。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失去的,永远失去了!”

现在,他摘帽了。他的婚姻问题该解决了吧?不行,他还是“摘帽右派”。运动搞得多了,人都胆小了。女同志尤其细心。谈对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一定要到对方领导那里去了解。60年代就有一位女同志亲自跑到系里来了解他。当时不知道什么人在办公室里,对她说了一句:“1957年的老右派!”就把她吓跑了!

1957年反右斗争和1966年“文化大革命”——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关”。他的青春岁月被卷没在反右斗争的风暴里,他的壮年时代又被“文化大革命”所吞噬。在那十年当中,他每年都是运动对象——区别仅仅在于他的“罪名”一年一换。

1979年,当他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他已经成为一个将近50岁的“小老头”。

他知道,在所谓“婚姻市场”上,自己是一个“滞销品”。他不愿过分贬低自己,也不愿勉强别人。“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他像壮士断腕一样,断绝了婚姻之念,而把生命中残留下来的时间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他用拼命的精神又教课,又编教材。他的名字从学术界消失了二十多年之后,又重新出现在各地的报刊上。

这时候,一位将近30岁的姑娘,一个“老知青”,从远方向他伸出友爱的手。他们通起信来。不同的生活道路,共同的艰辛经历,使他们产生了“共同语言”。他们不顾通常习惯地结合在一起了——生活中本来是允许偶然性存在的。

她的到来,给他那凄苦的单身汉生涯带来了光亮和温暖。

为了报答她,并且通过报答她来报答养育自己的中国人民,他发奋编书。在他们新生的小女儿的啼哭和牙牙学语声中,他写出了自己著作的初稿。

现在,他最大的心事就是自己书稿的命运。

他在受压抑的岁月里,完全孤立无援地积累起自己教材的资料,又在病弱和繁忙中把它编写成书。教材在交流过程中受到兄弟学校中和他一样的“小人物”的欢迎。但是,仅有“小人物”的欢迎,书还无法问世。幸亏一份打印稿落到一位贤明的负责人手里,给予了支持,这才有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出版。

于是,在整整一年之内,他又投入了修改书稿的劳动。

但他并不能撇开一切事务、专门修改。他要教课、改作业、改考卷,为人看稿子、改稿子,答复来信,接待来访,辅导熟人、生人的子女投考大学,指导大学生报考研究生。除了这些,他还有家务事——从上街拉煤到为小孩子洗尿布,他都要亲自动腿动手。此外,他要忍受周围心胸狭隘者的猜忌。因为,书还未出版,就有了传闻,说是出版社已经支给他“一万元稿费”(!!!)。他还要一一解释:书还没有影子,何来稿费?即使将来出书后有稿费,也许不过是想象中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然而,对方不相信,悻悻然而去。甚至连骂骂咧咧都出现了。

在这么一种生活交响乐的伴奏下,他把书修改完毕。

他如释重负。在一次座谈会上,他激动地发言。他说他有几个“想不到”:想不到1957年被划为“右派”还能改正,想不到还有人愿意和自己结婚,想不到自己还能上讲台,想不到自己还能发表文章,想不到自己还能出一本书,为“四化”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为了这几个“想不到”,他感谢三中全会以来中央的实事求是的方针政策。

然而,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别人也没有想到:在1981年的一个冬夜,当他奋笔疾书写完书稿的最后一个字,刚刚放下手里的笔,说了一句:“可写完啦!”突然脑溢血发作、昏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现在,老年人能上讲台的,寥若晨星。中年人发奋工作,想夺回失去的时间。但是他们的健康已被以往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所掏空,他们的精力又被目前种种不利条件所消耗,身心承受不起沉重的负担。只是由于某种纯粹精神力量的支撑,他们拼命工作,以病弱之躯在不断地“挑滑车”——

卡桑德拉大桥,年久失修,钢架受损,一旦重载列车驶过,桥身突然断裂!

对于中年知识分子,与其等他们死后在追悼会上赞美他们,不如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做些切实工作,保护他们,使他们能为国家多做一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