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怎样变成了“诗人”
老牛不但不知道贺敬之、郭小川,也不知道艾青、田间。如果他记得中国古时候有个诗人叫作苏东坡,那也是从他家老二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本撕得没头没尾的《今古奇观》中,看到一篇《苏小妹三难新郎》才知道的。关于他怎样和诗歌发生了关系,有一段小小的插曲——不了解这个插曲,你就放过了老牛生平的一件重要轶事。
原来,当老牛他们在烂泥塘里苦战的时候,全国正处于一个“放卫星”的时代:不但小麦、钢铁天天“放卫星”,而且诗歌也天天“放卫星”。据说,跟当时数以十万、百万、千万计的诗歌比起来,屈原、李白、杜甫的作品全都相形见绌了,甚至这些诗人的在天之灵看到当时到处摆下的“赛诗台”,吓得连连表示认输,再也不敢写诗了。
对于诗歌界这一飞速发展的形势,这所学校也跟得很紧。张校长动员全校开展一个“赛诗运动”,办法是:在挖鱼池的紧张工程中,每个人在当天劳动之后,晚上必须写诗一首。这些诗歌除了在黑板报上发表,还要汇集起来,由工地上的油印《战地小报》择优刊登。《战地小报》由小吴主编,还有一个学生当中的笔杆子做他的助理编辑。
且说老牛自从听了前边说的那位“理论家”的讲话录音而思路大开以后,文思也随之勃发。在鱼池劳动之余,他偶尔看一下黑板报和《战地小报》。当时弥漫全校的“赛诗”之风也触动了他的诗歌神经。正像他发现了“脱胎换骨”之路就拼命自轻自贱一样,他又发现了写诗的窍门就是把豪言壮语加上韵脚。于是,他在干了一天重活之后,整整有大半夜不睡觉,按照当时流行的七言民歌体,构思了一首歌颂挖鱼池劳动的诗歌。第二天早晨一起床,他抓一张纸片记录下来,揣在口袋里。在劳动当中,他碰到小吴正在工地上“采风”,就把自己的作品顺便塞到小吴手里。为了满足读者的正当好奇心,需要介绍一下老牛这首诗的内容。十分可惜的是,诗的原稿早已散失,只好借助于“口碑”来“钩沉索隐”了。经我访问了有关同志,他们对于该诗的开头四句还有印象:前两句是“东风万里红旗飘,凯歌声声冲云霄”,第三句好像是“全校师生齐上阵”,第四句清清楚楚记得是“鱼塘工地掀高潮”。然而,第四句以后却像《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缺文一样永远“迷失”,成为文学史家的千古遗恨了。
再说小吴在工地上接过这张纸片,以为大概是老牛交来的个人思想汇报或者什么交代材料,因为小吴也管着这方面的工作——虽然他觉得按照组织手续,老牛写的材料不应该直接交给自己,而应该通过农场的监管人员转来才对。但在工地上一切事情都是匆忙忙、乱糟糟,他也就马马虎虎接了过来,顺手塞进了公事包。等他回到办公室,打开公事包,才发现老牛交来的原来是一首诗稿。他看也不看,就把它扔进了字纸篓。
《战地小报》的那个做助理编辑的学生是一位小书呆子,年纪轻轻就戴上了近视眼镜。他只要碰到一张带字的纸,都要拿到脸前细读一遍的。这一回,他生怕埋没了什么不朽之作就把那张纸片从字纸篓里又拣出来。拜读之后,他倒成了老牛的知音。这位助理编辑向小吴说:就诗论诗,这个作品内容无懈可击,而且合辙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遣词造句也富有时代气息,跟当时报纸杂志上刊登的同类诗歌相比并不逊色;而且发表之后,还可以作为歌颂全校师生鼓起冲天干劲、大挖鱼池的纪事诗而载入校史。——这个学生有点诗人气质,容易激动,说话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扶正他那摇摇欲坠的近视眼镜。
小吴最初以为他这位副手不过是一时好奇或者仅仅是开开玩笑,不料听他愈说愈不对头。小吴经过1957年以来的锻炼,已经颇知在政治风浪中的做人之道,为了爱护他这位部下,就向他严肃地讲了一番“编辑之道”,大意如下:如果编辑部同时收到两篇稿件,内容和写作水平完全相同,但作者的身份不同——第一篇的作者家庭成分、个人历史、社会关系“四面光八面净”,而第二篇的作者家庭出身不好,或者亲戚中有人有问题,或者作者本人犯过什么错误,那么一定要采用那个“好人”的稿件而否定那个“有问题的人”的作品。——这是当编辑的起码的政治常识。
助理编辑问道:“如果‘好人’的那篇稿子写的水平不如那个有问题的人,怎么办呢?”
主编回答:“那好办——把‘好人’的稿子经过编辑加工、提高到能发表的水平。这是一个扶持谁、压制谁的立场问题,也是编辑工作中的阶级路线问题。”
助理编辑偏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如果刊物需要发表某一类稿件,来稿中又只有那个‘有问题的人’写的那一篇合适,又该怎么办呢?”
小吴听到这里,沉默了。他用一种大有含意的眼光打量着那个学生。那个学生似乎从这无声的眼光中感到某种不祥之兆,也就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因此,老牛生平唯一的诗歌作品就这样消失在字纸篓里。
老牛的诗歌创作活动还留下一点余波。挖鱼池的劳动结束,老牛他们又回到农场。在全体改造对象大会上,那个爱喝酒的干部在训话中顺便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一边改造你们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你们当中有的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还只管抬头、想冒尖儿。有的人还写诗、想当作家哩!——尿泡尿照照你那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