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反对梅兰芳访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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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世纪20年代,梅兰芳和他的支持者们刚刚开始考虑访问欧美之时,中国的报纸杂志上就曾出现过反对梅兰芳出国的声音。中国现代新闻界先驱和进步社会活动家林白水(1874—1926)认为,与西方现代艺术相比,梅兰芳最擅长的男扮女装只不过是马戏团的把戏,不具备任何的艺术和文学价值。林白水警告梅兰芳,如果他冒失地去西方演出,必将被外国人鄙视。(2)剧作家、戏剧教育家、中国现代戏剧的先驱之一熊佛西(1900—1965)劝梅兰芳不要负着东西艺术沟通的使命去美国。在熊佛西看来,梅兰芳的演唱注定要失败,因为美国观众不能理解也无法忍受中国戏曲音乐;同样地,梅兰芳也不能指望美国观众会欣赏他的舞台布景和灯光设计。熊佛西对梅兰芳的“翻新”不屑一顾,认为这是一种“非牛非马”的不彻底的“翻新”。熊佛西断言梅兰芳表演中唯一可能吸引美国观众的,即他是一个男扮女的旦角,也是中国最好的旦角,美国人最喜欢这一套了。(3)梅兰芳出访前夕,演员、剧作家、中国现代戏剧先驱之一陈大悲(1887—1944)也说,梅兰芳由于男扮女装的“艺术”而被誉为中国唯一的艺术家、“伶界大王”和“国花”,他为梅兰芳要代表中华民族赴美且宣传女扮男装是中国国粹而深感痛惜。(4)
对梅兰芳攻击最猛烈也最无情的恐怕要数上海出版的文学杂志《文学周报》了。它赶在梅兰芳赴美前出版了一期关于这位中国演员的专号。郑振铎(1898—1958,署名西源)是现代中国著名的作家、文学艺术史家和批评家。他撰文谴责男扮女的旦角是“一种残酷的非人的矫揉做作的最卑下的把戏”,觉得“以扮演这非人的不合理的旦角著名的‘变态人’梅兰芳竟居然的成了中国的一个代表人物,在国际上的声誉竟可与李鸿章、孙中山相比肩’”是十分荒谬的,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5)另一位评论家认为梅兰芳是“反常社会的产物”,宣称他的男扮女装是“一件反常的事,反自然的事”,认为让梅兰芳代表中国艺术到国外去是一件又可笑又可悲的事,梅兰芳的欧美之行并非“表扬国粹”,而是“表扬国丑”(6)。同样地,批评者们谴责中国人美化宣传梅兰芳和他的男扮女装(“纯粹女性化”),不将中国的艺术、文学或学术,反倒将梅兰芳的男扮女装看成是唯一可以代表整体中国文化的东西,当作是中华民族所当享受的国际荣誉。批评者们呼吁,为了维护中国的国际声誉,中国应该尽快彻底地废除这种恶习。(7)有位评论家批评得更严厉,他斥责梅兰芳到国外演出和中国的文化艺术没有一点儿关系,只不过像出把戏的猴子,或者像游戏场里的怪兽珍禽展览,替外国剧场老板赚钱罢了。梅兰芳1924年的赴日演出其实只是为了庆祝大仓喜八郎的生日。(8)
这些针对梅兰芳的论战文章(其中一些已接近人身攻击)延续了20世纪早期中国激进知识分子和戏剧改革者对中国传统戏剧发起的攻击,认为中国传统戏剧(中国封建社会残存的历史遗形物),尤其是男扮女装的惯例传统,是过时的、落后的、可耻的,有损于中国的民族认同,也损害了将中国重建为一个强大的现代国家的民族事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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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白水(林白水):《反对梅兰芳出洋》,《社会日报》1925年4月21日,重印于《林白水文集》第二册,林伟功编,福州:福州市新闻出版局,2006年,第878页。
(3) 熊佛西:《梅兰芳》,《晨报副刊》1927年10月28日,29日。
(4) 陈大悲:《“国花”——梅兰芳出洋》,《中外评论》1930年第17期,第22—23页。
(5) 西源(郑振铎):《打倒男扮女装的旦角,打倒旦角的代表人梅兰芳》,《文学周报》1929年第8卷第3期,第62—65页。该文英译请参照田民编译:《中国最杰出的戏曲乾旦:梅兰芳生活与艺术资料集》(China'sGreatestOperaticMaleActorofFemaleRoles:DocumentingtheLifeandArtofMeiLanfang1894-1961,Lewiston,NewYork:EdwinMellenPress,2010,pp.7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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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影忆:《反常社会的产物》,《文学周报》1929年第8卷第3期,第66—72页。
(7) 九芝:《除日有怀梅兰芳》,《文学周报》1929年第8卷第3期,第80—82页。蒲水:《救救国际上的名誉吧》,《文学周报》1929年第8卷第3期,第77—78页。
(8) 岂凡:《梅兰芳扬名海外之一考察》,《文学周报》1929年第8卷第3期,第72—76页。
(9) 田民:《差异与置换的诗学:20世纪中西方互文化戏剧》,第141—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