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桑剧变前:“感受痛苦”和“恍然觉悟”

三、在沧桑剧变前:“感受痛苦”和“恍然觉悟”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政权的所作所为有其失去人心的一面,故使人们对摇摇欲坠的旧政权不抱同情,对行将到来的新政权寄以希望。相对八年全面抗战而言,1949年的剧变来得太快了。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必须在这一剧变前作出何去何从的选择。在这次选择中,二陈立身处世的价值观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陈寅恪对国民党政权并无好感。复员回清华后,他甚至被迫全数出卖其东方学的藏书,用以买煤取暖。(34)他支持过清华学生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罢课活动,认为“既经决定,即须遵守”;还在保障人权的抗议宣言上签过名。(35)他不满国民党政权,是因为一党专政导致腐败,腐败促成民怨沸腾,“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国共淮海决战以后不久,他就预言“避居何地陆将沉”;次年,他有诗感慨政权鼎革,“兴亡古今寻常事,如此兴亡得几回”,批评国民党咎由自取的言外之意是不言而喻的。对时局的走向,陈寅恪似乎始终是持批判态度的悲观主义者。他对国共政权都不看好,在《旧史》诗里借古喻今:“厌读前人旧史编,岛夷索虏总纷然,魏收沈约休相诮,同是生民在倒悬。”陈寅恪对新政权显然持不信任的态度,他在《经史》诗里甚至以“虚经腐史意何如,谿刻阴森惨不舒”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因此,尽管“买山巢许宁能隐,浮海宣尼未易师”,他还是决定远离新政权的漩涡中心,南下陈序经所主持的岭南大学,“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宁可清贫,也要避居。(36)

陈寅恪在历史巨变前,既不赴台,又不留京,完全是以自己的价值观作出的选择。1950年修订出版的《元白诗笺证稿》有一段议论,正可视为这一价值观的概括表述:

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37)

就在陈寅恪选择痛苦的前者的同时,陈垣作出了顺应潮流的选择。正如钱穆所说,“当时一辈知识分子对共党新政权都抱与人为善之心”(38),作这种选择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倒是不在少数。但与多数知识分子被动观望的态度不同,陈垣一开始就是自觉投入的。北平围城中,他婉谢国民党飞机的接运,认定“无走之必要”。1949年1月31日,解放军举行入城式,陈垣以70高龄步行十余里,在西直门大街上欢迎解放军入城。3月14日,他给儿子去信说:“近日思想剧变,颇觉从前枉用心力。直至新局面来临,得阅各种书报,始恍然觉悟前者之被蒙蔽。”(39)且不说在未经共产党的思想改造运动之前,类似陈垣一类的旧知识分子有无可能“恍然觉悟”;即便可能,半个多世纪以来被蒙蔽的思想,在短短一个半月里就幡然醒悟,也未免过于迅速。

这年4月29日,陈垣给逃离大陆的胡适写了那封著名的公开信,5月11日刊载在《人民日报》上。信里说:“虽然你和寅恪先生已经走了,但是青年的学生们却用行动告诉了我,他们在等待着光明”,将胡适、陈寅恪的离平说成是背弃光明。接着,他不仅现身说法地批判了胡适“共产党来了,决无自由”的说法,指斥他“加入反人民的集团”,而且以被蒙蔽者的身份批判了胡适的治学方法。(40)陈垣对胡适向来尊崇,将其与陈寅恪同视为学术上的诤友,曾引胡适为其《校勘学释例》作序而荣耀。其1946年的家信还说:“自《胡注表微》完后,尚未有第二题目,闻胡先生今日到平,晤后当有所触发也”(41),钦仰之情出自肺腑。也许正因陈、胡这种旧交,公开信引起胡适强烈的反弹。他先是认定“此决非伪作的,全函多下流的幼稚话,读了使我不快”;继而以为陈垣“不至于‘学习’的那么快”,更“不可能写出那样欧化句法的流利白话文”,推断公开信是伪作。(42)胡适后来的推测纯出自常情常理,却未料到:在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往往会有非常之举。陈垣的嫡孙陈智超证实:公开信的文字确是青年人起草的,但内容得到了陈垣的认可。(43)

揆以情理,其时陈寅恪在广州不可能不知道陈垣的这封公开信,他对陈垣信里涉及自己持何看法,已不得而知。但陈垣在给其子陈乐素的信里却折射出他对陈寅恪的看法:“寅恪夫人对时局认识不清,尚疑为大乱将至,亦新闻也。”(44)寅恪夫人的认识当然来自陈寅恪,这可以陈寅恪同期诗草为证:“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粱谋。”(45)在沧桑剧变前,二陈几近对立的见解似乎预示着他们今后的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