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对狼奶的反思

五、对狼奶的反思

“文革”结束,在《批判》定性为帮刊后,深陷其中者受到了清查,由于当事者大多讳莫如深,其内情至今不甚清楚。本文涉及的海上学人中,第一代以刘大杰最为众矢之的,“他的罪名也不再是资产阶级学术观点,而是向政治上上纲上线了”(22)。陈旭麓回到华东师大,也遭遇了“风风雨雨,深文周纳”,“甚至连一个教授职称也历久不能解决”(23),多年位居“文革”后全国最资深副教授之一。另据2004年8月13日《新京报》的《余秋雨调查》,第二代学人中,徐缉熙也受到清查,“当时心里非常害怕,恨不得竹筒倒水,总希望早点解脱”。他还说及第三代学人余秋雨:“在文艺组肯定解脱得比较晚,我解脱时他还没有解脱。”据当今沪上一位资深的文史编辑(他实际上也应归入第三代学人)说,他当时还是工人,因在《批判》上发过三篇文章,原系统就长期将其打入另册。足见受《批判》之累者,远不止以上几位学人。

四十年后,之所以重新梳理海上学人与这份杂志的诸般关系,决非曝光旧闻,摊晒老账,而是旨在理性反思: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权力与学术、政治与学者、学术自由与学者人格、思想饥渴与文化禁锢之间有过怎样的异化,留下了哪些足资后人汲取的教训与启示。

首先,权力与学术的关系。现在知道,包括《批判》在内的那几份杂志,都隶属于当时上海市委写作组,而上海市委及其写作组又有着通天的关系,事后说有当政者直接操控这些刊物,也不为过。但当年“批林批孔”,评论《水浒》,乃至“批邓与反击右倾翻案风”,都以红头文件下达,这些当政者指示市委写作组(或工人学习班)的学人撰写批判文章,至少程序上都在行使最高指示与中央文件所赋予的权力。身处其中的一般学人有几个能够洞烛高层政治的复杂内情,大都认定自己在为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当呐喊者,做马前卒。及至政局已定、内幕揭晓,才知道站错了队,上错了船。就此而言,那些后来遭清查的海上学人,不啻是这种权力异化学术的牺牲品与受害者。即以徐缉熙两论《水浒》而言,前文已“左”,后文更“左”,但同样都是权力操纵学术的奉命之作。可以断言,海上学人在《批判》上的多数文章,都是权力支配下的产物。

痛定思痛,教训是沉痛的。学术之外的任何权力,不论以何种名义,走何种形式,都不应该役使学术;只有这样,学术才不会沦为权力的婢女,而权力执掌者的成败荣辱也不至于拖累学者的政治生命与学术生命。

其次,政治与学者的关系。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意识形态高度政治化,从批判《武训传》开始,经批判胡适与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反胡风事件,反右派运动,直至为“文革”揭幕的批《海瑞罢官》与“三家村”,政治运动几乎从未在学术文化界消停过。“批林批孔”与评论《水浒》,不过是其前那些披着学术文化华衮的政治运动登峰造极而已。在这类运动不断“洗脑”与威慑下,学者为了避免整肃与边缘化,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唯政治马首是瞻的思维定势与生存本能。郭绍虞文章的主动表态,顾廷龙短文的蛇足套语,乃至其他学人文章中那些“政治性的陈词滥调”,都不妨作如此观。

以今视昔,殷鉴是深刻的。那些以整人为目的的运动政治,是驱人于绝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应该从学者头顶永远撤除,真正让学者研究学术,让学术回归学者;只有终结政治的绑架与政治运动的裹胁,学术才不会扮演政治的廉价吹鼓手,学者才不至于出于恐惧而充当政治运动的蹩脚传声筒。

再次,学术自由与学者人格的关系。在当年《批判》上唯有谭其骧的《碣石考》,才配得上刊发此文的当事人日后的赞扬:“一以贯之的就是在求真中求是,在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不屈从于任何权威,同时又能妥善地保全自己,在学术研究上要真正做到这一点也真不容易。”(24)成为对照的是刘大杰,其晚年有诗自述知遇之情:“残生坚走红旗路,努力登攀答盛恩。”他的遵命改书也自然出以旧士子仰答圣天子的报恩姿态,及至江青示意以儒法斗争为改书红线,在他看来一如领袖之意,也就遵奉不违,照改不误。据其学生陈允吉说,对奉旨改书,他“在临终时感到十分痛苦和遗憾”。

回望前尘,启示是昭然的。就学者层面而言,一旦自我捐弃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也就无所附丽。即便在自由仍缺乏保障的大环境里,一个学人能否坚守价值观,在精神思想层面获得最大的自由度,自身的人格修为还是起相当权重的。只有这样,学者才能维护学术的价值与人格的尊严。就制度层面而言,应该进一步推动政治制度建设,确保每个学人都能享有“自由之思想”与“独立之精神”的最大空间,生产出独创性的精神思想。

最后,思想饥渴与文化禁锢的关系。十年动乱,以“文化大革命”之名,行“文化大禁锢”之实。相信当时年当二十上下的过来人,都有同感,正处知识饥渴期却遭遇文化禁锢,最佳读书年龄却找不到书读。在这一背景下,先有批儒评法,后有评论《水浒》,在文化禁锢上开了一道窄缝,稍稍满足了求知欲。这种打着学术幌子的全国性政治运动,却激发了一批年轻人的文史兴趣,无意中催生了现已成为中坚的第三代学人。但这代学人当年在思想上却呈现出“集体无意识”与“空洞现象”,自然易于接受当时宣传机器的政治鼓吹。也就是说,正当嗷嗷待哺多维新鲜的思想乳汁之际,喂给他们的却是一口狼奶。当时的政治运动以及包括《批判》在内为之摇旗呐喊的舆论书刊,输出的都是狼奶。笔者愿意坦承,当年读了《批判》上的《论曹操的尊法反儒》(1974年第7期),对其论荀彧部分颇有自己的想法,便写了《试论荀彧的政治立场》试图参与讨论。后来考入大学选修魏晋南北朝史时加以改定,删去了昔日把荀彧说成是法家对立面的滥调,改题《略论荀彧》收入《学史帚稿》(黄山书社,2009年),并在自序里交待:“也算是立此存照,提醒自己:在学史起步之际,你也是喝过你一口狼奶的。”

在无奶可喝时,被喂狼奶不是罪,苦于没比较,还会习惯上狼奶的口味。在《批判》上发文的第三代学人,推而广之,现今文史学界五六十岁的这代学者,很少不受那口狼奶喂养的,但声名藉藉后,却少有承认自己是喝过狼奶的,有人还标榜“我一生可忏悔的事情很多,但恰恰在‘文革’期间最少。正是在那十年,我磨炼出了承受苦难、抵拒诱惑、反对伤害的独立人格”(25)。在那个年代里,除了像顾准那样的凤毛麟角者,恐怕少有人有资格自称已具独立人格(正是这种集体性的无独立人格,才累积成“文革”劫难的社会土壤)。在这点上,类似第二代学人戴厚英、徐缉熙那样的反思(朱维铮尽管没在《批判》上发过文章,生前却从不讳言曾是“罗思鼎”成员),倒是值得第三代学人尊重的。

(原载2013年12月22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入集时因故略有删改)


(1)吴中杰:《刘翁得马,焉知非祸:记刘大杰先生》,《海上学人漫记》,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2—23页。

(2)林东海:《文学的一生:记先师刘大杰先生》,张世林编:《学林往事》下册,朝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1100—1102页。

(3)毛泽东:《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419页。

(4)周一良:《毕竟是书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3页。

(5)毛泽东:《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第522页。

(6)吴中杰:《与古人交友的人:记郭绍虞先生》,《海上学人漫记》,第15页。

(7)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册,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8)葛剑雄:《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页。

(9)胡长明:《配乐古诗词与毛泽东的暮年生活》,《毛泽东思想研究》1997年第1期。

(10)刘修明:《从印制“大字本”古籍看毛泽东晚年的思想和心态》,《当代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2期。

(11)吴中杰:《集体项目磨半生:记顾易生兄》,《海上学人漫记》,第247—248页。

(12)沈津:《学术事功俱隆文章道德并富:回忆先师顾廷龙先生》,《学林往事》下册,第1049页。

(13)另据朱永嘉《关于一段故人和往事的回忆》(见“读书公会”公众号2019年2月19日转载),刊于1973年第3期上署名“《中国近代史丛书》编写组”的《资产阶级与儒法论争》,“是集体创作”,而“陈旭麓是参与者之一”。

(14)谭其骧:《长水集》下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15)朱永嘉:《在求真中求是:纪念谭其骧诞辰一百周年》,《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

(16)徐缉熙:《后记》,《读红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页。

(17)吴中杰:《坎坷的人生道路:记戴厚英女士》,《海上学人漫记》,第258页。

(18)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0页。

(19)古远清:《究竟是谁对余秋雨进行“政治历史大搜身”》,见余开伟编:《忏悔还是不忏悔》,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该书第二辑《“围剿”余秋雨》收入了关于“文革”中余秋雨问题的重要争论文章。

(20)《余秋雨的一封公开信》,《文学报》2000年第1127期。

(21)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对姚文元关于开展对〈水浒〉评论的报告等的批语》的注释说:“八月十八日,姚文元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讨论情况及初步规划各一份送毛泽东审阅,毛泽东审阅后批示”,《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第459—460页。

(22)吴中杰:《刘翁得马,焉知非祸:记刘大杰先生》,《海上学人漫记》,第23页。

(23)唐振常:《热泪祭旭麓》,《川上集》,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39页。

(24)朱永嘉:《在求真中求是:纪念谭其骧诞辰一百周年》,《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第121—122页。

(25)杨瑞春:《余秋雨:对于历史事实我从不谦虚》,《忏悔还是不忏悔》,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