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文字疾风雷:1949年以前

一、斗争文字疾风雷:1949年以前

程应镠,1916年11月4日(农历十月初九)出生于江西省新建县大塘乡。这时,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但到求知时,他的思想和知识已完全受其惠赐了。程家是当地大族,号称“一门三翰林”:他的太高祖程焕采署理江苏巡抚;太伯高祖程矞采,历任江苏、广东、云南巡抚,云贵、湖广总督;同族的程楙采也官至安徽巡抚。他的父亲程懋琨(后改名觉吾)先后在河北和江西当过县长,母亲况葆琴是一个旧式妇女。五岁那年,他入私塾读书,私塾设在家中的望庐楼,读的是“四书”、《左传》和《古文观止》等古籍。在望庐楼里,他接受了六年旧式教育。祖母是幼年对他影响最深的人,经常给他讲家史,希望他成为太高祖那样公正清廉的官吏。

1928年,程应镠去南昌,半年补习完考中学的课程。次年考入江西省立二中,开始接受新式教育。他的读书面大为拓宽,生理卫生、植物学都使他感到前所未闻的惊异。1932年,他以成绩优良免试直升本校高中,就读理科。南昌当时是“新生活运动”的中心,教育也颇受这一运动的影响。他和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风岛社”,开始向刊物投稿。1933年,他写过一篇《我们的西北》,投寄给在南昌出版的《汗血周刊》,次年正式发表,时仅18岁。因新任教务主任有意为难,指责他和几个同学不服管教,1934年,他被迫转学到南昌私立心远中学。这个学校历史教师讲中法战争,讲甲午战争,讲戊戌变法,常讲得流泪,而他也听得流泪,影响之下,喜欢上了历史,决定弃理学文。

1935年夏天,20岁的程应镠考取了燕京大学历史系。秋天,他负笈北上,赋诗说“异乡月好不须圆”(1),抒发了开拓新生活的豪迈胸襟。一入大学,他就如饥似渴地沉溺于俄国小说、古典诗词和《世说新语》之类的著作中。然而,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华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受抗日民主运动的影响,他渐渐感到蒋介石所说的抗日是靠不住的,便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九运动,并成为12月16日示威游行的前锋队员之一。他后来回忆:“一二·九运动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过去不敢喊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十二月九日那天,我高声喊着,一边喊,一边淌着滚热的眼泪。”(2)以后的三·三一、六·一三几次示威游行,他也都参加了。

1936年年初,程应镠参加了北方左翼作家联盟。这年,燕京大学成立了“一二·九文艺社”,他成为负责人之一,主持名为《青年作家》的文艺刊物。当时大家都希望得到著名作家的支持,推他作代表去找沈从文。于是他初谒这位倾慕已久的作家,沈从文为《青年作家》的创刊号写了一篇几千字的长文——《对于这新刊诞生的颂词》。其后,两人保持着终生的交谊。这年春夏之际,他与燕京大学同学王名衡、刘春发起组织“大学艺文社”,出版《大学艺文》的杂志。他还代表燕京大学“一二·九文艺社”和“大学艺文社”,参加由清华大学发起组织的北方文学社成立大会。他当时是艺术至上论者,强调写什么都可以,但必须“情欲其真,景欲其切”,才能打动人心。(3){L-End}这一主张,遭到刘春的尖锐批评,撤销了他出席“北方文学会”的资格。这年,他加入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年底,参加上海妇孺慰劳团赴绥远,同行有柯华、周游、李植人、李植青等。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程应镠留在北平,一度想去西山找游击队,没有成功。8月初,他经天津至秦皇岛,由海道在8月12日到上海。次日转乘沪杭车至嘉兴,由苏嘉路经苏州到南京。在南京居留月余,参加过平津流亡同学会的工作。9月中,他离开南京,回新建故乡小住数日,即由九江去汉口,借读于武汉大学历史系,与赵荣声、刘毓衡(即陈其五)办过一份叫作《活报》的刊物,仅出了一期。12月,因范长江的介绍,他到山西临汾参加八路军115师343旅686团工作,主要编印团宣传科发行的一种油印报,开始使用流金的笔名。这年,他发表在《大公报》上的《离散之前》《平津道上》《记绥远》《给一二·九运动中的朋友们》等文章,真实反映了卢沟桥事变以后人民的流离失所和慷慨纾难的情景。

1938年4月,柯华从八路军总部来到686团,他打算搞一个火线通讯社,刊发八路军战地消息和照片,邀请程应镠参加。征得领导同意,他们同去延安。延安有关方面同意他们去武汉,一方面向国民政府办理通讯社的登记手续,一方面采购通讯工作所需的器材。南下途中,在耀县碰到周游,便邀他一道参加通讯社工作。5月,周恩来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接见他们,认为国民党不会批准通讯社立案的,要求他们等延安电示再定行止。在武汉待命期间,程应镠写了一些记述八路军抗战的报道、散文和小说,主要有《汾水的西岸》《我们怎样在这里生长着》《黑夜的游龙》和《姑射山中的风雪》等,他还以八路军的战地生活为题材,写过一本名为《一个士兵的手记》的小书。6月底7月初,他趁待命的机会回家省亲,在故乡组织大塘读书会,举办过农民识字班,教唱救亡歌曲,刷写抗日标语,还演出过短剧《放下你的鞭子》。其后,读书会有些成员分别去了延安和新四军,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当他返回武汉时,柯华、周游已奉命北返,他便由江西经湖南、贵州辗转到昆明。

自1938年9月起,程应镠转入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继续学习,阅读了大量中国历史要籍,为以后的史学研究奠定了厚实的基础。大约10月,经友人徐高阮的创议,他参加创办了联大第一张壁报,名为《大学论坛》。这是一份同人刊物,作者都是一二·九运动中的青年,其中王永兴、李宗瀛是北平学联的负责人,徐高阮、丁则良是地下党。第一期的主要文章由徐高阮执笔,丁则良写了一首七言古诗,题为《哀联大》,诗中有讥讽,有对学海无波的忧虑。这批年轻学子,对联大也不满意,与前线血肉搏战相比,这里犹如一潭死水,他们渴望波澜壮阔的生活。课余,程应镠继续向报刊写稿。1939年,因沈从文推荐,他参加了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的编辑工作,结识了凤子和孙毓棠。不少联大的学生在这一副刊上发表他们的处女作。他自己也发表了《秦皇岛上》《副官》《故乡小景》和《澂江小记》等大量文学作品。他在联大两年,除了学习,便是写小说和散文,内容多与抗战有关,也充满了对故乡的思恋。这些文章,一部分收入《一年集》。这个集子作为章靳以主编的“烽火丛书”的一种,由沈从文推介,1942年由烽火社出版;1949年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将其列入“文季丛书”改版重印。

1940年夏天,程应镠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之前,他已在联大所属师范学院的史地研究室参加过一个时期的工作,师范学院有意留他担任助教。就在这时,燕京大学同学赵荣声从洛阳来信,他当时是共产党员,正在洛阳国民党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当秘书,希望程应镠也去那里。于是,程应镠决计重返抗战前线。8月初,由昆明间关赴洛阳,行程十分艰苦,从重庆到宝鸡几乎走了一个月。到西安时,他因痢疾猛袭,几度昏迷,多亏途中结识的国民党某军副师长蔡剑鸣将他送入医院,才转危为安。到达洛阳后,他担任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同上校秘书。1941年夏季,转入第一战区第13军任同上校秘书,仍驻洛阳。这一期间,他到过叶县、郑州、登封、密县、新郑,招待过记者,参观过名胜古迹。工作之余继续小说、散文、旧诗的创作,有的寄到重庆《大公报》,有的则在洛阳《阵中日报》和《北战场》上发表。在《北战场》上,他发表了长篇小说《京儿与小庆》的部分章节。洛阳的军旅生涯离他的追求相去颇远,他在诗里抒发内心的不满:“萧条山市堪沽酒,寥落军书好醉眠”;“何时弃此冷官去,独向湖边赋索居”。同时,他对抗战前途和民生疾苦依旧投以殷切的关注:“民困应知征调久,边烽频报捷书迟。诸公好画平戎策,莫任苍生靡孑遗!”(4)

1942年年初,他为了营救军中一位受迫害的女译电员,避居第13军在临汝的办事处。3月,化名上官灵亡命安徽太湖县,匿居赵荣声故里半年有余。在大半年避匿索居的日子里,他读了《宋元学案》等大量史籍,一种对历史专业研究的向往之情油然而生,《病余》一诗反映了这种心境:

病余岁月似还山,得意希罗古史间。

损益可知千载事,蹉跎已负一官闲。

希罗多德真吾业,凯撒庞贝失旧颜。

怀古怀人情不浅,短灯挑尽意犹悭。(5)

10月,他结束避难,返回洛阳担任第一战区政治部主任张雪中的私人秘书。1943年初,他将战区政治部所属抗日宣传演剧一队和原第13军政工队的演员合并,成立了《北京人》剧团,在洛阳连续演出《北京人》一剧达20天。后来还准备排演《蜕变》,被政治部主任秘书等造谣诬指为共产党。见洛阳已难立足,而赵荣声夫妇正从太湖经过洛阳去成都燕京大学复学,程应镠便与他们同赴成都,然后经重庆去贵阳花溪清华中学任国文教师。这一选择决定了他今后将转向教学工作和学术研究,当时他很满意自己的角色转换:

三年奔走空皮骨,到此能安且作家。

止酒不愁贫无俸,著书可待笔生花。

溪山有约行千里,学殖何须富五车?

羁绊一官抛弃早,报书应向故人夸。(6)

1944年8月,程应镠与李宗蕖在贵阳结婚。不久,他携妻移居昆明,担任云南大学文史系助教,并在私立天祥中学任教。因丁则良的介绍,他与闻一多、吴晗相识,和民盟发生了关系。由于吴晗的介绍,他与丁则良虽都不是盟员,但参加过民盟邀集的座谈会。《民主周刊》发行后,程应镠写过《一二·九回忆》和《一个十九岁的上等兵》等文章,都是交给闻一多,由他拿去发表的。1945年6月起,因沈从文的关系,他开始编辑《观察报》副刊《新希望》。闻一多认为这个副刊脱离政治,不赞成他编这样的副刊。闻一多和沈从文原来是老朋友,这时,闻一多转向激进,认为沈从文还是老一套,没有进步。程应镠对两位师长都十分尊敬,认为他们都是好人,还打算调和他们的关系。回顾程应镠后来的治学与为人,不时可以看到这两人对他的深刻影响,追求慷慨壮烈的事业与向往潇淡自然的情趣,是他性格深处看似矛盾却依傍共生的一对因子。

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但政治现状并不符合程应镠所追求的民主社会的理想。这年岁末,昆明“一二·一事件”深刻教育了程应镠,他与广大学生一起投入了民主运动。1946年,他曾任天祥中学训导主任。不久,学校迁往距昆明七、八里地的小坝,迁校的组织工作和宣传工作都是由他主持的。他请当时在校任教的冯契写了一首迁校的歌词,以后成为这个学校的校歌。他在天祥中学时,向学生大力宣传“独立不惧,朴质自然”的人生精神。(7)1946年4月,闻一多希望程应镠也能和他一样勇敢地过问政治,他因而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7月16日,闻一多被暗杀的次日,他去医院瞻仰了尊敬的师长的遗体。他后来指出:“这件事对我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我对国民党反动派如此无耻地暗杀一个正直的学者,充满了愤恨。”(8)一时传闻他也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在学生协助下,他只身匆匆飞抵武汉,把妻儿都留在了昆明。在武汉等待亲人的日子里,他写诗吊唁闻一多,抒发他的哀悼和愤慨:

西南漂泊佳人死,忍泪脱从虎口来。

契阔死生诚梦寐,斗争文字疾风雷。

望门投宿思张俭,酹酒临江吊楚闾。

家国阽危忠义绝,江声东去隐沉哀。(9)

8月,程应镠挈妇将雏回乡探亲,1947年2月由故乡抵沪,任新陆师范学校教员。8月起改任上海市立师范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系副教授,在这里他结识了孙大雨和戴望舒。这年秋天,他们介绍他参加了上海大学教授联谊会(简称大教联)。上海教育界当时发表支持反饥饿、反迫害和反美扶日的宣言,他与大教联成员都签了名。9月起,程应镠兼任市立师范专科学校的训育主任,因站在学生方面与贪污学生伙食费的校长董任坚作斗争,11月被当时的市教育局撤去兼职。从9月起,他兼任上海法政学院教授;为生计所迫,他还在培明女中和越旦中学兼课。1948年,因支持学生运动,他被市立师范专科学校解聘,但仍在法政学院任教。这年9月起,因张芝联介绍,被聘为私立光华大学副教授,同时继续参加民主运动。1949年春,他由尚丁(孙锡纲)接上了民盟上海市组织关系。4月的一天,他正在光华大学上课,有人告诉他,国民党在市立师范专科学校贴出逮捕的名单,第一个便是他。他当即去找张芝联,请他用光华的车把自己送走。他蛰居了将近两个月,除了几个最亲近的人,谁都不见面。从1947年到1949年的三年间,他在《中国建设》和《启示》等杂志上发表了《知识分子的路》《论所谓中国式的代议制度》《论持久和平》《民主主义的真谛》《论新中国文化的创造》等长篇政论,还写了《帮忙与扯淡》《痴人说梦》和《停战乎?和平乎?》等杂文,宣传民主政治,抨击专制独裁,揭露国民党的和平阴谋。在避难的日子里,他迎来了新旧政权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