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岁月的学人风采
卢沟桥事变不久,丁则良经天津南下,途经南京时,为流亡学生起草了募捐宣传信。这通文言书启在闽籍高官中递经传阅,以其典雅流丽大得激赏而多有捐助。与他结伴南下的,有同乡挚友、清华地学系的王乃樑(后为著名地貌学家)。流亡途中,丁则良初识了后为妻子的李淑蓉。有一夜,小客栈房间不够,他与王乃樑对谈消夜,把仅有一间房让给了女生。被廊下的谈话深深吸引,李淑蓉也彻夜没睡。日后她向长子追述,正是那夜,“她意识到什么是志向与抱负,什么是智慧与风采”(17)。她对丁则良倾注了仰佩,后来升华为爱情。以才华与风采论,丁则良周围不乏钦慕的女性,据王永兴披露,西南联大期间,“则良在不稳定的爱情中,他选择对象很严,他的恋爱是先生坡聚会中话题之一。我们都希望他选得佳偶,果然,则良幸福了”(18)。交往八年,他最终选择了李淑蓉,1944年元旦,潘光旦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此是后话。(19)
三校南迁,备极艰辛。那年10月,丁则良进入长沙临时大学历史社会学系继续学业。次年春天,战火逼近长沙,临时大学再度西迁。他选择了徒步入滇的最艰苦方式,并被委为“日记参谋”,记录每天行程和活动。这支以闻一多为首的近300人师生团队,历时68天,跋涉3000余里,4月末抵达昆明。丁则良将20万字的全程日记交给蒋梦麟,拟由香港商务印书馆付印,但直至香港沦陷前迄未出版。在不知日记是否尚存天壤间后,他另写了《湘黔滇徒步旅行的回忆》。对徒步入滇,他的最深感受或如其说:“忘记了自己,忘了周围,暗中赞叹着中国人的伟大。”(20)
随后,丁则良进入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与他往还频密的有王永兴、王逊、程应镠、王勉、王佐良与许国璋等校内精英。王勉说,那时与丁则良“我们同住一处时,时见他与几位朋友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等流亡歌曲,慷慨悲歌令人泪下”(21)。
其时,他正在史学名家张荫麟指导下研治宋史,很快完成了毕业论文《秦桧传考证》。8月,丁则良毕业,留任联大所属师范学院助教。据其弟回忆:“在中年教师中,他最佩服张荫麟先生,认为张先生思路敏捷,才华出众。”(22)他显然想追随张荫麟,走研究宋史之路,在助教必要工作外,将时间几乎都用于宋史,前期论文也多与宋史有关。他写出了广受好评的《杯酒释兵权考》,明显有乃师《宋太祖誓碑及政事堂刻石考》的胎记。张荫麟后因婚变前往南迁遵义的浙大任教,但仍记挂着这位史学新秀。1941年2月5日,他致函云南大学李埏:“晤丁则良君,盼告知稿费已收到。日内另有书复之。”3月3日,再寄新作《宋太宗继统考实》给李埏,特别关照“阅毕请并附札转致丁则良君为盼”(23)。次年,张荫麟不幸逝世,丁则良随即写了《追悼张荫麟先生》,感铭这位启引他学术路向的史学奇才。在张荫麟生前与身后,他也直率补正了导师的若干阙失,表现出“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学术理念。
就在那年毕业季,史学教授姚从吾致函傅斯年:“清华史系卒业较多,实以丁君则良为第一。彼同学舆论如此,寿民兄亦数以为言。”(24)寿民是刘崇
的字,他在1937年前任清华历史系主任。姚从吾此信应是向主政史语所的傅斯年说项,请其特许丁则良入所任职或报考研究生。傅斯年8月27日即覆函他与钱穆说:“丁则良君昨亦来过。既经两先生称许,弟已商之寅恪、济之两兄。”鉴于抗战军兴,史语所疏散人员尚且未允全数返所,不便破例录用编外人员,而招考研究生也有规章限制,傅斯年动用可以支配的庚款余额,每月资助其30元,为期一年,但期间须在姚从吾等指导下专心读书及研究,不得兼任他事。(25)从丁则良毕业后即任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史地系助教判断,他最终未接受这笔津贴,但此事也说明了诸多名家对他的垂青。
联大时期的丁则良,频频见诸顾颉刚等大师名家的日记书函,也足以掂出他的含金量。据顾颉刚记载,1938年10月24日,“丁则良、徐高阮来”;次年3月30日,“丁则良、(钱)宾四来”;8月18日,“丁则良与王君来”;8月31日,“写丁则良信”(26)。据吴宓说,1942年2月16日,“丁则良来,久谈寅恪之生平及著作”(27),一个是陈寅恪的挚友,一个是陈寅恪的钦慕者,“久谈”印证了他们在话题上的投缘与契合。
1945年,雷海宗致函梅贻琦说:丁则良“对中西史皆能了解,在任何其他学校皆可担任西史课程”;并进而提醒:“此种学生抗战以来已不可得,将来复校因中学退步及种种事实关系,亦非短期间能再养成如此根底坚实之学生。故少数此种人才,于可能范围内深值培养。目前丁君工作环境不佳,吾校致聘,对此可有补助。”(28)丁则良虽留任师院史地系助教,先后教过中西两门通史,但或许待遇不高,1939年起,还兼任天祥中学文史课。1943年起,他出任云南大学文史系讲师,但联大历史系却迟迟未向他敞开大门。或以雷海宗力荐,1945年暑假联大历史系正式聘他为专任讲师,与吴晗共开“史学名著选读”选修课,他讲授《资治通鉴》。
留任助教之初,丁则良仍去旁听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史、雷海宗的欧洲中古史、刘崇
的欧洲19世纪史与葛邦福的希腊罗马史。他之所以旁听这些选修课,一个原因诚如其弟所说,他崇敬陈寅恪与雷海宗,“以为他们都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和精通多种外语的史学大师”;另一原因是他已确立了今后治学应探究中西历史异同,有意在西方历史上下功夫。(29)
丁则良在史学上初露头角,及至联大晚期,青年教师中已有“三良一樑”之美誉。“三良”指丁则良、王佐良与周一良,“一樑”即前文提及的王乃樑。四人之中,除丁则良外,其他三人后在各自领域里都成大家。当年与他交深情挚的同辈学友后来也多是名家翘楚,忆及彼时的丁则良,都是众口一词的推重与钦敬。程应镠说他“在同辈中是通古今中外的一个”(30)。王永兴对其“绝世的才华”推崇备至,说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加之优良的史学、外语训练,天纵英才,是史学界难得的栋梁之才”(31)。王勉回忆,“与他谈话,使我惊叹他学识之渊博”,他翻译的英国作家赫德森散文《在克劳默海滩》,译笔之优美数十年后仍引起王勉无尽的怀思。(32)与他同年毕业的何炳棣一向自视甚高,自认双方在方法与取向上最为相近,却衷心钦羡丁则良记忆力之好、悟性之高、学习语文之快、中文表达能力之强,学术及其他消息也比自己灵通,总“觉得自己几乎处处都比他要慢半步”(33)。
在留校助教后到赴英留学前,丁则良除了发表史学专论,还刊发了为数不少的史学书评与随笔。(34)他在1944年发表了《王道理想与实际政治》,以随笔形式纵论了中国政治史上王道与霸道,君权与相权,人治与法治,王道理想与师道及人才等问题的辩证关系,要言不烦,切中要害,所论虽是历史,关注的却是现实政治,最能体现其史学随笔的旨趣与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