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名家的第一代学人

二、卓然名家的第一代学人

属于第一代的海上学人有刘大杰、郭绍虞、王运熙、顾易生、顾廷龙、谭其骧、陈旭麓、谷超豪等。作为学习体会,数学家谷超豪那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我焕发出革命青春》(1976年第1期),显然奉命配合当时“教育战线的大辩论”,不拟深论,其他学人之作都值得一说。

刘大杰在《批判》上有四篇文章,依次是《读〈红与黑〉》(1975年第1期)、《唐代社会与文学的发展》(1975年第8期)、《李白的阶级地位与诗歌艺术》(1975年11期)与《韩愈与古文运动》(1976年第4期)。就刊出篇数言,虽不算最多,在第一代名家中却拔得头筹。

刘大杰以治中国文学史著称,首发的却是外国文学书评,但他早年颇有关于欧洲文学史的论著行世,对此也就毋须怪讶。而强调《红与黑》复辟与反复辟的时代背景,也许才是这篇作品论的微言大义。其他三篇都是他1976年8月新版《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册相关章节的先期发表。这部文学史自有特色,而以1962年版最得好评。据说,毛泽东60年代初曾召见过刘大杰,“与他谈了四个钟头,主要就讨论文学史问题,对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里引述分析许多作家作品这一点,大加肯定”;“文革”爆发后,钦定保护的复旦四教授里就有刘大杰。他也得以奉命改书,在1973年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新版《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一册,荣膺彼时少有的恩典。由于毛泽东的青睐,批儒评法运动起来,刘大杰又遵命“以儒法斗争这条线为纲,来重新修改《中国文学发展史》”(1)

据刘氏关门弟子林东海回忆,刘大杰其时“已完成一个修改稿”,全书“只是在某些问题上着以‘儒法’色彩,并没以此为纲”,他还将修改稿打印呈送毛泽东。(2)1975年1月4日毛泽东提到,“已印两部文学史,暇时可以一阅”(3),一部就是这份修改稿的大字本。刘大杰也获赐一部,回沪后,喜形于色地将赐书事张扬告人。应该与周一良同样,他认为“批林批孔也好,评法批儒也好,都是毛主席的部署”(4),便欣然从命。第一册修订本出在批儒评法前,尽管评孔子与《论语》已较前一版大相径庭,但尚未谬以千里。但1976年版的第二册就完全以儒法斗争为纲,而“武则天时期的文学”一节最是点睛之笔。

1975年8月3日刘大杰致信毛泽东,认为“韩愈以道统自居,鼓吹天命,固然要严加批判,但细读他的文章,发现其思想确有矛盾之处。如赞扬管仲、商鞅之功业等,都与儒家思想不合,而倾向于法家;他的散文技巧,语法合符规范,文字通畅流利,为柳宗元、刘禹锡所推许。对这些如果全盘加以否定,似非所宜”。次年2月12日,毛泽东复信道:“我同意你对韩愈的意见,一分为二为宜。”(5)据揭载《韩愈与古文运动》的刊期推断,《批判》应是配合这份批示的。

“文革”一结束,刘大杰自然难逃谄媚江青的诟病,那部“文革”版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成为再批判的活靶子。批判者看不到大字本,依据的只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改写本,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年后便黯然谢世,甚至没机会向公众说一声“毕竟是书生”式的自辩。

在《批判》上,郭绍虞刊出了《从汉代的儒法之争谈到王充的法家思想》(1973年第4期)。他当时也在修改代表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他没有刘大杰蒙“旗手”垂青的幸运,却也是那种力图跟上形势的老辈学者。文章开头就表态:“我读了杨荣国同志在《红旗》和《人民日报》上先后发表的几篇文章,非常同意他的意见,所以我在修改《文学批评史》讲到王充文论时,就准备特别加一章以说明王充思想的来源。”《论衡》在《隋书·经籍志》与《四库全书总目》都归入杂家,驳杂地涉及法家言论,自不足怪。但郭绍虞此文的结论却强调:“王充《论衡》恰恰充分地突出地表现了法家精神与法家思想”,紧跟色彩相当浓重。

郭绍虞的跟风似乎由来有自。据其同系的同事说:

大跃进年代,他根据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斗争”的理论修改他的批评史,出了《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这个修改本不能令人满意,宋以后的部分就没有再修改下去;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又根据儒法斗争的理论来修改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当然更加困难重重,终于没有能够出版,“四人帮”就被打倒了。(6)

去世前一年,郭绍虞自编三卷本文集,有题记说:“现将我的写作汇编成集,区为三类:一为古典文学论集;二为语言文字论集;三为杂著(凡不能列入上述二类之零星诗文都纳其中)。三类或按写作年代,或按内容编次。其已见各种专著之中者,均删弃不列入。”(7)但三卷《郭绍虞文集》都“删弃”了这篇文章。

王运熙、顾易生与李庆甲在创刊号上合署刊登了《试论屈原的尊法反儒思想》,顾易生、王运熙还有联名的《读洪皓〈江梅引〉》(1976年第5期)。前文说屈原尊法反儒,自是趋时之作。关于后文,据葛剑雄说,1975年5月,“因为北京大学写作组对《江梅引》(南宋洪皓所作词)的注释提出了意见,姚文元交给上海征求意见,由王运熙与顾易生负责,要他(指谭其骧)发表意见”(8)。姚文元交办的任务,应是毛泽东晚年读大字注释本的需要。当时,文化部还抽调京昆名角、歌唱家与民乐演奏家,为其录制配乐演唱的古诗词,篇目应是毛泽东圈定的,其中就有《江梅引·忆江梅》。(9)另据当事人刘修明回忆,应毛泽东阅读之需,他与王守稼、吴乾兑以及复旦文史两系专家参加了大字本注释工作,接受的任务有“洪皓的《江梅引》(1975年3月21日布置)、姜夔的《梅花引》(1975年4月11日布置)”(10)

《读洪皓〈江梅引〉》主旨说,“《江梅引》从对梅的忆念、访问到爱慕、歌颂,以丰富多彩的画笔,描绘了精美而宽广的梅花图卷,反映了南宋时期爱国和投降两条路线的斗争”。其皮里阳秋也许在于强调“爱国和投降两条路线的斗争”,但其论述词的时代背景却未见改铸历史,即在今天,仍不失为站得住脚的文章。然而,他俩的总结性文集《王运熙文集》与《顾易生文史论集》都未将此文收入。顾易生晚年致友人信说:“自‘混入’复旦,长期在集体研究中混日子,亦有失有得。上面交的任务,风云变来变去,统稿改稿方面固然消耗了不少气力,做了许多无益之事。”(11)这些“无益之事”或许也包括他在《批判》上的文章吧?

作为“文革”前上海图书馆原馆长顾廷龙,《批判》上的文章是与弟子沈津联署的,题为《关于新发现的〈京本忠义传〉残页》(1975年第12期)。沈津后在追忆其缘起道:“1975年夏,我在一包明刻残页中偶然发现《京本忠义传》残页,仅存第十卷第十七页的下半页、第三十六页的下半页,并各残存前半页的后三行。次日,我即持残页请顾老、潘景郑先生审定,他们都认为此虽为残页,但不可小看,或许是《水浒》的一种早期刻本。后来顾老和我合作写了一篇《关于新发现的〈京本忠义传〉残叶》的文章。”(12)当时全民评《水浒》正轰轰烈烈,短文结语也有一段关于“《水浒》宣扬投降主义”的套话。2002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顾廷龙文集》收入这篇文章时,删去了与批《水浒》相关的卒章。这部文集以沈津始辑其师论著为基础编成,其时他也已成为饮誉中美的目录版本学家。当年这段蛇足,不知出自顾老,还是沈津,抑或竟是编辑部的手笔。

中国近代史大家陈旭麓当时也在上海市委写作组,《批判》上有他的两篇署名文章。(13)《“九州生气恃风雷”》(1975年第2期)是《龚自珍全集》重印前言,议论酣畅,文采飞扬,是笔者当年读后的第一印象。文章也有时代的烙印,但总体思路应是作者思索所得。唯其如此,他在1982年12月有个改写稿,删去了文末强调龚自珍“反儒尊法”倾向的文句,几乎保留了基本结构与原有行文,改题《论龚自珍思想》,收入自编论文集《近代史思辨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他的另一篇《是拆庙还是补天——李贽与〈水浒〉及其他》(1976年第2期),讨论李贽评《水浒》的思想倾向,文章发在全民评《水浒》的高潮中,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其弟子编《陈旭麓文集》时,收录了前文而芟落了后文,应是经过斟酌的。

也许让人跌眼镜的是,《批判》上也有谭其骧的文章。这篇《碣石考》后收入作者审定的《长水集》下册,并在文末郑重括注“原载《学习与批判》,1976年第2期”(14),坦然表明其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据当年刊发此文的当事者回忆:

70年代初,我一直要谭先生给《学习与批判》写一点文章,他一直拖着,到1975年他给了我一篇《碣石考》,写这篇文章的直接起因是1974年第二期《地理知识》上刊登了《沧海桑田话碣石》一文,论证了古代的碣石山确已沦亡入海。实际上谭先生要回答的是毛主席在《浪淘沙·北戴河》一词中写的“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的碣石山,究竟是不是在北戴河一带。他用大量事实证明秦皇、汉武、魏武所登临的碣石山就是现今河北昌黎北偏西十里那座碣石山。……他送给我这篇文章,我看了知道他的用意,看我有没有胆量发这一篇考证文章。我想了一下,毛泽东是一个诗人,他是从文学的视角去意会曹操《观沧海》那首诗的意境,当然不会去具体考证碣石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他只能根据成说,如果说毛泽东同志在碣石山地点的论证上有误,也无损于他。所以我决定照发无误,但不张扬,太张扬了怕引起其他的猜测,那就不好办了。(15)

对照《长水集》和《批判》两个文本的唯一不同,仅将“伟大领袖毛主席”改为“毛主席”,其他一字未改。一篇学术文章,历经乾坤翻覆,仍能基本不改毫无赧色地编入自己的文集,特殊时期的海上学人,也许唯有谭其骧庶几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