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思与国际襟怀

三、家国情思与国际襟怀

刘子健身处旅美华裔学者圈,以其燕京大学老师洪业为首,还有萧公权、瞿同祖、杨庆堃、张仲礼、许烺光、杨联陞、何炳棣、余英时等,还包括他的夫人王惠箴(26)

刘子健赴美不久,世界风云陡变,冷战加剧。他因现实因素而旅居美国,“却始终关心中国、热爱中国”,“更关切中国政治的发展”(27),他曾对友人说起,“青年时代是国耻时代,自己也险些遭难,所以对《满江红》等歌曲有一种特别的感情”。50年代初朝鲜战争时,在美的不少中国人都希望中共打败,而他却希望中共打胜。他说:“因为这不是中共的战争,而是中国人的战争。自己是中国人,当然希望中国打胜。”(28)终其一生,刘子健始终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

1952年8月15日,恰逢日本战败七周年,杨联陞邀集刘子健等在家中餐叙,在座者回忆“故事甚多”,刘子健在杨府纪念册上慨然题诗,序里抚今追昔道:

罗斯福逝世消息传来,洪先生于席上有《落花》之作。不久胜利,师友亦各事所业。今日来剑桥,适日皇诏降日之纪念,在杨府盛馔后复作叶戏,喟然忆旧。竟未藏拙,聊博一哂也。

其诗云:

落花时节又相逢,七载沧桑志未穷。

杜老壮游今古恨,方城有友话诗钟。(29)

他以杜甫流亡重逢李龟年为比喻,抒写了客居异邦的故国之思。在中美关系长期断绝的态势下,这种郁积的情思越来越挚烈。

1965年的一天,何炳棣在芝加哥家中招待刘子健、杨联陞与黄仁宇。饭后,何炳棣唱《霸王别姬》,刘子健唱《四郎探母》,都是慷慨悲歌。杨联陞说:“我们为中国的母亲同声一哭!”(30)

1967年,刘子健前往日本一年,在京都大学做访问学者,当时隔海相望的中国大陆运动正酣,他把满怀忧思写入《京都志言两首》:

其一

独游重到洛京边,愈欲吟诗泪竟先。

点点青山思故国,悠悠秋水共长天。

何堪旧雨终分袂,偶有新知且并肩。

日月如梭飘泊度,支离忍性乐耕研。

其二

参禅时亦悟天真,寄迹扶桑姑俟春。

少未知书宁谈史,生逢乱世幸全身。

江山契阔诗情在,京洛追随客梦新。

邀月何如先问月,归乡有日举杯频。(31)

他在诗里有感于“生逢乱世幸全身”,以“支离忍性乐耕研”自道治学甘苦,也颇得“偶有新知且并肩”之乐。但二十年来,亲旧分袂,江山契阔,落得飘泊寄迹,只能在异国客梦中遥隔长天而望断悠悠秋水,追忆家国而回望点点青山,内心深处殷切期盼故国重回新春,自己也能“归乡有日”!

旅美治学期间,刘子健深以为憾的是“独学无侣”。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从60年代起,他就不懈致力于国际宋史学界的学术交流,展现了卓越的协调能力与非凡的人格魅力。

1963年,刘子健到访台湾“中央研究院”,经其倡导与协调,邀请姚从吾、方豪、赵铁寒、蒋复璁在南港小聚,发起成立了“宋史座谈会”(Colloguium on Sung History)。其后,他与台湾“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保持着密切的学术联系;1964年曾委托“中央研究院”屈万里转请程元敏编集《现存宋人著作书目》(32)

从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刘子健多次访问过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与新亚研究所。1964年,杨联陞致函钱穆,称赞刘子健“人极能干、热心”(33)。他还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校外委员,在香港史学界也广有人脉。

从60年代起,刘子健多次赴东瀛学术交流,与日本宋史名家宫崎市定、青山定雄、斯波义信、佐伯富、竺沙雅章、梅原郁与柳田节子等广结学谊。在交往中,他“秉持着尽管憎恨日本军国主义的暴行、却对日本与日本人从不表示敌意的严正而宽仁的态度(34)。他正是以这种理性的姿态充当日本学术的理解者与对话者,也日渐成为国际宋史学术交流的核心人物。

转入普林斯顿大学后,刘子健发起创办了国际宋史研究情报志《宋代研究通讯》(Sung Studies Newsletter)(35)。1970年,在他的努力下,这份杂志开始定期发行(1978年第14期起更名为《宋辽金史研究报导》)。他还受西德国家学术协会之邀作访问学者。总之,在战后国际宋史学界的学术交流中,刘子健不仅是最活跃的著名学者,更是最孚人望的推动者与协调者。

在刘子健的推毂下,1971年,第二次国际宋史会议在德国慕尼黑举行,也邀请了宫崎市定等日本学者参加,“算是美、德、日的三边会议,恰巧全汉昇先生去欧洲,非正式的参加”。刘子健将自己题为《宋史会》的两首旧体感怀诗印发给与会学者。其一云:“读史从心欲,千年尚此风(自注:适值宫崎翁古稀大庆)。湖山看不尽,盐酒议无穷(自注:论文题也)。远至如归客,遥游感作东。何时重会友,他地以文逢。”其二云:“昔年鹅湖事,今人异国逢。谁知辽夏别,竟识宋金同。泛尔得分究(自注:德国会址Feldafing),思且可互通。浮云天际散,当念屯山中。”他在诗里以鹅湖之会作比,抒写了与学问同道在异国共论中国历史的学谊与友情,凸显出他的旧学修养与文学才情。会议也确实有过“浮云”,“在会后编研究集,意见不同。主编的人不愿意接受日本前辈的论文,(刘)子健抗议,把自己的论文撤掉,不在那里发表,因为这违反原来国际合作的大目标”。(36)

刘子健这种宏阔的视野、博大的胸怀与执着的追求,在国际宋史学界堪称典型而罕有其匹(37)。正如邓广铭所说:“子健先生的为学如其为人,为人如其为学,都可用笃厚朴实四字加以概括。因此,他能使得一切受他沾溉的后辈都具有春风化雨的感觉,能使得与他同辈和年岁稍长于他的同道们,也都和青年、中年的同道们一样,为他的这种笃厚朴实的作风所感染,突破了国家、民族、宗教的界限而与他结成知交。”(38)

其弟子回忆刘子健对美国中国学领域年轻学者的无私帮助:

作为这个国家(按:指美国)里关于中国中古时代历史研究的领军人物,很多年轻的学者都来寻求他的帮助,请求他帮忙修改论文初稿,而他来者不拒,欣然为之。这正是一种社区互动的服务,但这一切都是义务的,因为相关学术机构不会为此给他任何报酬。作为这一领域中非常著名的公众人物,刘先生很慷慨地为与他毫不相干的个人和机构挤出自己的私人时间。(39)

为了方便学术交流与合作,为了补偿独学无侣的缺憾,刘子健的大部分论文都有亲力亲为的中英文不同版本,有的论文则以日文刊行。有研究者指出,刘子健“把他的英文的著作,用中文重写,所以能与中文和日文的宋史界,经由他自己的文字,而不是第三者为他翻译的文字,保持一种平等而良好的交谊”(40)。不言而喻,他终生致力的远大目标,正是突破国家与民族界限的宋史领域的国际性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