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观:“本人是倾向多元论的”

一、历史观:“本人是倾向多元论的”

历史观是史家对历史与史学的根本看法,可谓史家的灵魂。刘子健认为:“历史是过去的陈述,随时纵逝,无法重演,无法反复观察。历史的因素繁复,过程驳杂,无从隔离起来,做个别片段的试验。”也就是说,历史实相无法再现,而造成历史的因素复杂多元,过程驳杂纷繁,后人不能通过重演或试验来观察历史,故其反问:“庞大无比的历史,渊源深长,错综复杂,变化不息的潮流,谁敢说一目了然?”至于史学研究所取资的史料“只是一部分的轨迹,既非事物本身,更不是全貌。所谓信史,也只是说这是比较可信的一种纪录”。在他看来,“所有纪录都是依据观点、角度加以选择。当然,纪录都有价值,必须参考,善加利用。可是既不能以为历史仅此而已,也不能限于局部所知,据为定论”(3)

既然借助史料获知的历史,不能据为定论,便引出与历史观密切相关的两个问题。其一,史学是否属于科学范畴?刘子健明确反对将史学与科学等量齐观:“史学不算是科学,它可以也应当尽量运用所有合用的科学态度、科学方法和科学知识。但史学本身并不是科学。有的人因为科技时代的地位响亮,就说史学也很科学,这是含糊其辞,自高身价。”(4)其二,史学的功用是什么?刘子健认为:“历史只是近乎情理的测度。它的实用是有助于思考,使人不至于陷入盲从、轻信、过简化、教条式的武断与误断。”他对测度有进一步表述:“所谓‘测’,即测候、探测、推测的意思,不一定能达到测勘、测量的准确性,但至少远胜于不加思考的妄测、臆测,以致造成错误观念,一误再误的误尽苍生。”(5)

立足于史学并非科学而只是测度的根本立场,刘子健反对一元论的历史观:“古今中外许多史观都是一元论,抓一个主因。其实主因不一定是单数。有时很可能是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的连带关系。”(6)他指出:解释历史,“只有多元的互关性,没有一元的决定性”;各因素间“只有相对的重要,没有绝对的重要”。正如其弟子追忆:史学“必须容纳异说,才能有博大的气象;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先生最为反对”(7)

相对于一元论的历史观,刘子健主张多元论。他提倡对历史作多方面与多角度的研究:“对历史事实的充分关照应当是多元的,从一个角度到另一个角度,在每一次角度转换中折射出更为多彩的光华。打个简单的比方,就像一枚切割精良的钻石,人们不会只从一个固定的角度观察它,而是会不断地转动它,在转动中去观察它的每一个刻面。”他坚持任何研究结论都不是定于一尊的独断论:“本人是倾向多元论的。也就是赞成多次研究,从各方面去推论,再进行比较综合,并不一定‘定于一’。”(8)他指出:“由于中国史的复杂性,我们通常不太满意各作片面式的描述”,认为“中国历史是一个复杂的统合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最少可以找出三组广泛相互影响:地理的、思想的和制度的因素。”(9)反对一元论与独断论的历史观,深刻影响其史学方法。在他看来,史学研究就是不同史家的多方推论与比较综合,应该具有兼容性。他还认为,多元论引导不同的研究者“从多方面去看,基本上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说看法愈多,对历史的了解累积起来也愈广愈深”(10)。他机智地翻用盲人摸象的寓言论述这种兼容性:

如果同意多元论,就可能把这四种测度,截长补短,调整综合,以取得较近事物的印“象”。可能像水牛,可能像骆驼,但总不至于“瞎”闹半天,莫衷一是。

出于多元论的历史观,在刘子健看来,史学研究当然具有开放性。他指出:“主张多元论,也就是赞成研究历史的学人,各抒己见。其中有明眼人,但也不必唯我独尊,天长日久,自见分明。这也是既合乎科学精神,民主作风,又合乎儒家原有谦虚态度的过程。”(11)例如,他明确反对不断演进的历史观念,主张历史“不一定是直线的演进,而是许多错综、平行潮流的汇合”,却谦容地认为,“这种看法,正和进行一般的讨论一样,是和其他的意见并行不悖的。”(12)基于多元论,他明确反对史学研究中的唯我独尊与不易之论,认为“十年寒窗的结果,也未必成为一字不易的定论”;进而主张史家论点“不必等到研究完成才发表”,应该仿效现代科学,即“研究正在继续,就提出报告”;这样,及时“可以得到指正,建议和启发,有助于研究”(13)。他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在为《宋代中国的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政》作自序时就虚怀若谷地表示,对王安石“重新评价的任务仍旧刚刚起步”,“需要许多学者从事新的研究”(14)。他在《略论南宋的重要性》里首倡“南宋文化模式”,却声明“只是刍言,绝非定论。目的是抛砖引玉,呼吁各方学人,各抒己见”(15)

多元论的历史观让刘子健史学充满了生命力与创造力。例如,他对岳飞再研究时就指出,虽有无数人研究过岳飞,但既然“史学研究是多元的,从新观点去摸索,又可能发现新的透视,新的兴趣”(16)。他自述研究宋代社会之所以提出多元社会的创见,“一半是因为现代化已经显示这大方向,一半也是笔者,用多元的观点,从宋代的史料里得到的概念”(17)。同样得力于多元史观的开放性启示,他认为,“不同文化的演进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型,不是沿着单一的轨道、经过相同的特定步骤前进的。相反,不同的文化常常有着不同的发展重心”(18),得出了两宋之际政治文化转向内在的大判断。

既然史学研究只是一种测度,其中既蕴含了史家独到的看法,也必然投射出他的某种关怀。在刘子健史学里,这种关怀尤其灼热,这是与他浓厚的家国情怀密切相关的。他提议史学界应抽出力量研究传统文化中能适应现代潮流的东西,以便“运用传统的优点,变成活力,推动最合乎国情的现代飞跃”;而“探讨活的国史,动的通史”,正是历史学家不容推脱的责任(19)。例如,他在研究中国文化中的信仰时,就试图为现代化的社会道德与社会信仰推论出两项原理:“第一,中国地大人多,历史久,延续长,可能要尽量沿用多种复合的方式。尽管进行现代化,还是力求复合,不强求一元化。第二,从前统一这些多元的因素是礼教。既不是政治,也不是宗教,而是共有共守的社会道德。在打破旧礼教之后,努力推行现代化,更迫切的需要新旧复合的社会道德。重达和加强社会的信仰,一定有助于进步。”(20)强调多元复合、新旧复合,反对一元化倾向,是其推论的立论基础。他以研究所得呼吁:“理想的文化,端在一与多,谋求平衡”(21),表达出对现实政治文化的关切与隐忧。

这种现实关怀体现了刘子健的价值观,是其多元论史观的自然发抒。在《中国转向内在》里,他研究的是中国为何转向内在的历史课题,关注的却是中国如何不再转向内在的现实问题。作为华裔美籍学者,他深切了解中国特色及其知识分子,知道中国“在大多数时候,政治总是在决定一切”。在该书结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最后,让我们将对新儒家的同情延伸到他们的现代继承人身上,这就是今天受过教育的中国人——科学家、技术专家、官僚、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等等。现代国家体系接掌了那个政治—文化的混合体,组织严密;而他们存在于体系之外,分散而无组织,除了服务,别无选择。在痛苦中,他们同样应当受到同情。(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