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逸札的本事钩沉

一、吴晗逸札的本事钩沉

我在编《程应镠先生编年事辑》时,先师程应镠先生(下称其笔名流金)家人提供了一通吴晗佚札,书于国立清华大学函笺上,为10卷本《吴晗全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失收。为考述本事,先迻录如下:

应镠弟:

不但山城快叙,已同隔世也,就是我现在提笔和你通信,也是隔世了,所幸大家都还挺得住,还有这一点热,一点感情,一点力量。不但今天,就是几十年后也还可以见面,不会有生疏之感,以此自慰,并慰亡者而已。

你的文章我见到了,挽词怕要到能纪念时才用。

一多的书已和开明订了合同,最近抄写完毕即寄沪请郭老编定付印。

闻太太在平,前两天还在我处,她也开了刀,身体好多了,孩子们也都好。

内人从去年在沪开刀后,现已恢复健康。

很想暑假能到上海,有太多的事要做,只是,能不能来权不在我,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不过,还是存这么一个希望,暑假见面,假使我还能同你见面的话。

耑候,即颂

近安。

晗上 五月十二日

(一)

在本事考释前,先有必要追溯吴晗与流金的交往前事。抗战全面爆发的当年9月,吴晗即抵云南,却迟至1940年夏初才入西南联大任教。(1)而流金在1938年9月入西南联大复学,1940年夏天一毕业即赶赴河南正面战场。两人同在昆明虽近两年,却未见有交集记载。1944年9月,流金重回昆明,应同窗故友王逊与丁则良之邀,与吴晗始有交往。据其回忆:

我的朋友王逊、丁则良当时是“十一学会”的负责人。我到昆明两、三天,“十一学会”有一次集会,讨论吴宓的一个学术报告,王逊和丁则良邀我去参加,我去了。我当时的印象是:这是一个互相标榜的地方。我也毫不隐讳的对王逊和丁则良说了。这次集会还有我过去的熟人翁同文,还有以后认识而成为朋友的陆钦墀参加。此外,我记得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吴晗、潘光旦、沈有鼎,讲师王乃樑、王佐良,沈自敏(研究生)都是这个学会的成员。(2)

抵昆以后,流金入云南大学执教,一方面在文学上继续追随沈从文,一方面在政治上开始与闻一多、吴晗往来密切。据其交代:

这两年当中,在政治上和我有关的人为闻一多、吴晗、丁则良、陆钦墀。一九四四年秋,由于丁则良的介绍,我和闻一多、吴晗认识,因此和民盟发生了关系。由于吴晗的介绍,丁则良和我曾在唐家花园整理过图书。唐家花园是民盟一个集会的地方。(3)

他还自承:“平生有限的几位师友,吴晗同志是其中的一个。在昆明时,我常去看望他。”(4)友人尚丁也印证了这点:

程应镠在西南联大,是闻一多和吴晗的得意门生,又是往来亲密的挚友。就在昆明西仓坡程应镠常去的吴晗的那间小屋里,在挂着闻一多篆书条幅前,1945年,吴晗和闻一多介绍程应镠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5)

说流金是他俩的得意门生,似有夸张,但闻一多与吴晗都是联大教授,流金毕业于该校,执学生礼应是不错的。至于流金在1946年加入民盟,主要受闻一多影响,与吴晗关系不大。这有其自述为证:

加入民盟,还是由于闻一多的影响,当我初回昆明时,闻一多还不是盟员,但他表示一定要过问政治。后来,他加入民盟了,特意告诉我他对民盟的看法,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样。(6)

但抗战结束前后的两年间,对流金而言,在政治影响上,吴晗是仅次于闻一多的重要人物。

1946年5月7日,吴晗因妻子袁震患子宫瘤出血,须往大城市手术,便挈妇离滇,与流金就此分袂。当年7月,闻一多遭暗杀,流金也上了黑名单,只身匆促逃离昆明。

(二)

吴晗逸札主要告知纪念闻一多与出版其遗著等事宜。可以推断应是流金首先驰翰,谈及昆明别后的时局变故与出自肺腑的幽愤感慨,告知自己发表的纪念闻一多近作,抄录所作闻一多挽词,关注其遗著出版与闻太太近况,当然也问及吴晗夫人的健康。尽管来函只署月日,不书年份,但诸多旁证足以考定其作年。

首先,吴晗信中说“你的文章我见到了,挽词怕要到能纪念时才用”。流金所作纪念闻一多的文章有两篇,分别是《人之子——怀念闻一多先生》与《追念闻一多先生》。前文载于1947年3月24日《文汇报》,吴晗此信若作于1947年5月12日,在北平应能获读。后文刊在1947年第5期《人世间》上,该刊封面与版权页所列出版日期均为“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如果读到这篇文章,来函则只能作于1948年。

其次,吴晗信中又说“内人从去年在沪开刀后,现已恢复健康”,即其来函不可能作于1948年的有力旁证。据有关谱传,吴晗夫妇6月辗转来沪,因梅贻琦之介,袁震在上海“顺利进行了手术”;7月,他在给学生信里说及“我妻子多年的病已经治好了,现在正在休养”(7)。既然说“去年在沪开刀”,足证此信必写于1947年。

再次,吴晗信中还说“一多的书已和开明订了合同,最近抄写完毕即寄沪请郭老编定付印”。1982年北京三联书店版4卷本《闻一多全集》系据1948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版纸型重印,保存有开明版序跋与后记。据朱自清的《编后记》,他作为召集人与吴晗同被梅贻琦校长聘为“整理闻一多遗著委员会”七委员之一。据朱自清说:“《全集》拟目请吴晗先生交给天津《大公报》、上海《文汇报》发表”,“拟目里有郭沫若先生序,是吴晗和郭先生约定的”(8),可知吴晗为编印亡友遗著出力颇多。开明版郭序首句即说:“最近吴辰伯先生把《闻一多全集》的稿子从北平给我寄了来,我费了两个礼拜的工夫细细地校读了两遍”(9),而吴晗的跋两次引用郭沫若校读期间来信,表明郭序之作吴晗确实与有力焉。凡此,不仅坐实吴晗此函作于1947年,还提供了编印闻一多遗著的若干细节。

吴晗信中所说“最近抄写完毕即寄沪请郭老编定付印”,只是将计划安排告诉流金,其时实未抄毕,这有朱自清作于7月的《编后记》为证:“我们大家都很忙,所以工作不能够太快;我们只能做到在闻先生被难的周年祭以前,将全集抄好交家属去印。”据其自记说,1947年7月3日,“校正一多文稿”;7月8日,“阅读并整理一多手稿”,9日,“写成闻集编后记。闻集前后历六周始编成”。(10)则朱自清作《编后记》时,《全集》应已抄毕,他编完即交吴晗邮寄时在上海的郭沫若校读作序。

至于吴晗开笔说及“山城快叙”,乃追述两人在昆明的交谊;而“已同隔世”之慨,也由来有自。1945年岁末,国民党制造了昆明一二·一惨案,抗战结束后类似事件接二连三,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一批接受过“五四”民主思潮熏陶的知识分子驱往左翼阵营。在支持学生反独裁争民主上,流金与闻一多、吴晗的立场日趋契合。(11)1946年7月,流金与吴晗先后或亲历或听闻共争民主的师友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难的噩耗。8月,吴晗夫妇由沪抵平;12月,北平发生沈崇事件,再次激起学潮。1947年春,国共和谈破裂,中共代表团撤离北平。这些活动,吴晗都积极参与,疾呼发声。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个人写纪念、缅怀闻一多文章最多的人”(12)。足见吴晗函云“已同隔世”,既是有感而发,也在呼应流金“这一年里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波”的感慨。(13)而“所幸”以下云云,尤其真切地反映了左翼知识分子的当时心态与今后取向。

吴晗信说:“很想暑假能到上海,有太多的事要做,只是,能不能来权不在我,这一点你是明白的。不过,还是存这么一个希望,暑假见面,假使我还能同你见面的话。”吴晗终于未能暑期南下,但这通佚札与流金往函,表明两人接续了中断年余的旧谊。此信以后,吴晗主动向流金约稿。据流金说:“王艮仲那时办了一个《中建半月刊》,还办了一个大型期刊叫《中国建设》。在半月刊上,吴晗要我写过一些文章。”(14)他还回忆道:“《文讯》是臧克家主编的,《中建半月刊》好像在北平出版,文章是寄给吴晗转去的。”(15)他的文章能刊于北平杂志,吴晗大有推挽之功;文章既由吴晗转去,双方自有函件往覆。而其后两年间,流金写作重心从文学创作转向政论杂文,除去政情时局的客观因素,吴晗的影响不容忽视。

(三)

1947年暑假,吴晗虽未能来沪,次年8月末,为躲避搜捕,却一度南下。此次沪上之行,据研究者说:

八月底,经地下党组织再三敦促,吴晗决定绕道上海,去香港,会合在港的民盟成员一起到解放区,响应中共中央关于召开新政协的号召。到上海后,由于去香港的飞机检查很严,不能成行。当天晚上,郑振铎来看吴晗,要吴晗行踪严守秘密,切不可以在公开场合露面。在上海期间,吴晗还会见了张澜、黄炎培、罗隆基等人。九月初,吴晗由上海回到北平,并在当天到达天津,当时袁震已在天津等候。过了两天,崔月犁便派交通员来陪吴晗夫妇到解放区去。(16)

但吴晗在沪活动,远不止此,大可进一步钩考与补充。据吴晗后来回忆说:

1948年8月间,我又到上海了。原来准备第二天就乘飞机到香港,和在香港的朋友一道进入解放区的。不料当天的报纸就登载了到香港买飞机票得凭相片的消息,香港是去不成了。当天晚上西谛(郑振铎)先生就来看我,并立刻用电话通知了一些朋友,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吃饭商量办法。这次我在上海停留了个把月。他谆谆告诫,行踪一定要严守秘密,切不可在公开场合露面。(17)

但流金也曾与南下的吴晗晤面,他在“文革”期间已有交代:

大教联这时会员还不多,集会多在培成中学,有时在青年会大楼,有时在麦伦中学。我参加过的还有两次集会,一次是欢迎吴晗的,在麦伦中学举行。一次是欢迎周建人的,开会是在青年会九楼。前一次集会,到的人数不多,吴晗问我:“孙大雨怎么样?”我把我参加大教联是由孙大雨介绍的事告诉了他,吴晗对孙大雨也过问政治的事感到惊异。(18)

直到晚年,流金仍回忆道:

1948年夏天,吴晗从北京来上海,住在他的弟弟春曦家里。大雨先生通知我,大教联要请吴晗谈谈北京的情况,夜里在麦伦中学开会。我们都住在现在四平路的新绿村,当时叫做其美路。我和大雨从其美路雇了一辆三轮车去麦伦中学。会议由沈体兰主持。吴晗讲了北京的情况,主要是清华、燕京和北大的教授们对时局的看法,反对蒋(介石)是主流。他特别提到了张奚若先生和金岳霖先生,还有北京大学的樊弘与曾昭抡,燕京的严景耀和雷洁琼。潘光旦先生和费孝通,在吴晗看来,是不用说的了。……吴晗来上海之后就去了解放区,我在来喜饭店请他吃饭。这一年,他正四十岁,我说:“就算是为你祝寿吧。”席上有春曦,好像还请了陈仁炳作陪,他们两人同年,因此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吴晗说了我所知道的大教联的情况,对于孙大雨这样走出艺术宫殿颇使他感到喜悦。(19)

流金的回忆没有提供吴晗南下的具体日期,但吴晗另一友人黄裳却有明确记载:

1948年夏秋之际,北平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他也好久没有信来了。9月10日,我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是本市寄出的。知道他已经来到上海,真使我惊喜,当夜就赶去了访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晗。

黄裳还保存着吴晗这封信:

六日到沪小住。因路径不熟,迄未奉谒。今晚倘有暇,乞过余庆路一八二号王宅一谈为快。即颂著安。弟旧史上。十日。(20)

此信表明吴晗应在9月6日抵沪。(21)黄裳的同篇文章还说:“吴晗这次南来,前后勾留了一个多月。最盛大的一个节目是由郑振铎、叶圣陶招待他玩了一次苏州,我也一起陪了去。”这在叶圣陶日记里也有明确的记载。(22)据此,吴晗应是1948年10月初由沪返平转津再去解放区的,而绝非研究者所说的9月初。

流金自1947年来沪后,对盟员身份秘而不宣,他在沪接上关系也与吴晗南下有关。据知情者说:

因为程应镠来上海后没有参加民盟的组织生活,所以,我一直不知道程应镠是民盟盟员。在我负责上海民盟地下组织之后,吴晗通过他弟弟吴春曦,把程应镠的盟组织关系转到我这里,我才和他取得联系。(23)

流金自述与吴晗关系说,昆明“分别之后,又还通信,虽然不多”(24)。这种不多的通信断续延至20世纪60年代,但唯有前引那通吴晗佚札,历经劫难而幸存至今,从中颇能窥见吴晗从书斋型学者向反专制斗士转化的心迹与遗事,这种转变在那代学人中绝非个例,而具有相当的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