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古史批判的双重标准
对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应该从两个层面给予考察。一是史学方法论的层面。石田干之助论及师说时指出:“先生则立于严格的科学立场一洗其弊,为古史研究开出一崭新的天地,这是他人所难能的。”(5)同为白鸟学生的津田左右吉说得更具体:“在作为其(研究)主题所标举的范围里,对传说的批判,对明确其传说抑或史实的史籍记载的批判,以及语言的研究,是比其他都引人瞩目的。这是当时诸多史家都未曾涉足的领域。遗憾的是,以往虽然处理传说,但这种处理方法不是学问;尽管也反省上古史,却不进行充分的史料批判。至于语言的研究,几乎没有引起学者的注意。然而,古传说的批判,其本身就具有思想史意义,作为其方法也应为思想史的考察所应用,从语言角度的考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语言的研究自然而然归结为民族的研究,因而也能成为其方法。回顾当时,除了博士,这些几乎是无人顾及之处。而博士的研究,无论主题,还是方法,在其自身研究的推进中自然而然地被发掘出来,而在博士的脑海里独创地成型了。今日看来,如所周知,博士其后的研究方向也在其间逐渐确定下来。”(6)由此可见,在引进西方实证史学的观念与方法,建立古史批判法上,白鸟确为日本史学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然而,即便在古史批判法上,白鸟史学却秉持着双重标准。他在东洋史领域(日本的东洋史主要指日本以外的东亚史)坚持古史批判,对中国古史高唱“尧舜禹抹杀论”,对朝鲜古史摧毁“箕子开国说”。在日本史领域,同一个白鸟却完全放弃了疑古史观。他在《迎接纪元二千六百年感言》里,认定传说中的神武天皇为天皇纪元的开始,生生把可征信的天皇史前推了千年之多。(7)成为对照的是,早在明治时代,那珂通世就断言,神武纪年是不可凭信的伪说。(8)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其弟子津田左右吉更以实证史学证明,自神武天皇以下14代天皇,“与其说是对历史事实的记录,毋宁将其视为一种思想上的建构来得更为恰当”(9)。与那珂和津田的实证结论相比,白鸟的古史批判在对象选择上执行双重标准,在史学方法论层面也有违史家的良知与史德。
二是史学目的论的层面。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开始了“脱亚入欧”的转型,亟须在文化史观上“去中国化”,而白鸟的“尧舜禹抹杀论”正是为抬高日本、矮化中国所作的政治背书。1931年,他在《支那古代史批判》里说:“倘若采取盲信传说的古代史来思考的话,关于‘支那文明的起源’问题,当然立刻造成相当的错误。之所以如此说,则在这种场合,支那文明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就已进入高度发展的阶段。若以古代文明发祥地的一般法则(良好的地理条件,与其他优秀文明的不断接触)而论,远古支那几乎没有创造自身文明的能力。不得不认为,那种文明应该是从外国输入的。”(10)表面看来,白鸟似乎在论证他一贯倡导的古史批判说,但目的指向一目了然,即远古中国没有自创文明的能力与可能。
倘若这段话还欠显豁,1940年,他对比中日文化时说得相当明确:“支那执政者或统治者虽然更迭,而文化却依然不变;反之,日本文化与时代相更替,而统治者天皇则是不变的。”也就是说,中国文化是停滞不前的,而日本文化才是与时俱进的。白鸟直言不讳地道出了他在中日古史上双重标准的真实用意:“日本曾以支那文化为模版,因而必须根除所谓中国是老师日本是学生之类侮辱性的观念。”(11)白鸟史学的时代背景,正如日本学者所揭示:“帝国大学的学术,首先将目标锁定国际水准,同时认为学术乃发扬国威的手段之一。”(12)
20世纪上半叶,在“皇国史观”的笼罩下,日本史学界有“纯粹史学”与“应用史学”的诡辩,所谓“纯粹史学”是信守于科学理性立场的实证史学,而所谓“应用史学”则是服务于日本帝国立场的政治史学。在中日古史批判上,白鸟奉行的就是这种双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