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

绿豆

春作2月—3月,夏作6月—8月

外带盒饭那女子,将塑料袋套进钢杯,长勺捞了又捞,她大概没感觉后面有人排队,或根本无所谓,缓慢沿锅底捞起来,倾斜,令绿豆汤流掉,如此这般反复地捞了又捞,大概锅子里的绿豆、薏仁所剩无几,每一勺仅能捞出少许豆粒。

这家素食自助餐为了增加菜肴重量,几乎每一道菜都勾芡,我虽然不喜欢,午饭时间还是偶尔走进来,可能意识到这一餐不要吃肉,也可能是为了店家提供的绿豆薏仁汤。

绿豆汤是家庭常备的消暑饮料,绿豆与薏仁尤其有着千年的恩爱。两者结合煮汤,是华人的夏季养生甜品,除了美味,还能消暑除烦,做法是绿豆与薏仁洗净,分别浸泡2小时以上,煮的时候也是分开煮,各自冰镇,吃的时候再混合在一起。人体高温出汗,会流失大量的矿物质和维生素,导致内环境紊乱,绿豆含有丰富无机盐、维生素,在酷热天气喝绿豆汤,可及时清热解暑。

普遍认为绿豆原产于印度、缅甸一带,别名青小豆、菉豆、植豆,野生绿豆则唤胡绿豆。中土早就普遍种植,李时珍云:“绿豆处处种之。三四月下种,苗高尺许,叶小而有毛,至秋开小花,荚如赤豆荚。粒粗而色鲜者为官绿;皮薄而粉多、粒小而色深者为油绿;皮厚而粉少早种者,呼为摘绿,可频摘也;迟重呼为拔绿,一拔而已。北人用之甚广,可作豆粥、豆饭、豆酒,炒食、食,磨而为面,澄滤取粉,可以作饵顿糕,荡皮搓索,为食中要物。以水浸湿生白芽,又为菜中佳品。牛马之食亦多赖之。真济世之良谷也。”

可见绿豆是北方日常食物,具药膳功能,所谓“一家煮豆,香味四达,患病者闻其气辄愈”。古籍如《开宝本草》《本经逢原》《随息居饮食谱》《本草拾遗》《本草经疏》多有记载,绿豆具消暑、利尿、袪痘、通经脉、润喉止渴、消肿通气的功效,《本草纲目》载:“煮食,消肿下气,压热解毒。生研绞汁服,治丹毒烦热风疹,药石发动,热气奔豚。治寒热热中,止泻痢卒澼,利小便胀满。厚肠胃。作枕,明目,治头风头痛。”李时珍在书中断言绿豆芽能解酒毒热毒,“诸豆生芽皆腥韧不堪,惟此豆之芽白美独异。今人视为寻常,而古人未知者也。但受湿热郁浥之气,故颇发疮动气,与绿豆之性稍有不同”。

绿豆芽的维生素估量比绿豆更高。明代诗人陈嶷《豆芽赋》赞颂绿豆芽:

有彼物兮,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污泥,根不资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粒;匪绿匪青,不丹不赤;宛讶白龙之须,仿佛春蚕之蛰;虽狂风疾雨不减其芳,重露严霜不凋其实;物美而价廉,众知而易识;不劳乎椒桂之调,不资乎刍豢之汁;数致而不穷,数食而不。虽以赫乎柱史之严,每尝置之于齿牙;蓦矣宪台之邃,亦尝款之而深入;当乎退食之委蛇,则伴其仓米之廪食。至于涤清肠,漱清臆,助清吟,益清职,视彼主人所陈者,奚啻倍蓰而万亿也欤?

此赋先铺陈了天下各种珍奇美味,再叙述豆芽菜的生长、形态,并描写其品格功用,意象灵动,寓意深刻。

绿豆有绿色、金黄色和黑色,绿色又分为油绿豆、粉绿豆两种。油绿豆外壳油亮平滑,质感较硬,适合加工做馅料、粉丝、粉皮,孵豆芽;粉绿豆又称毛绿豆,易熟烂,多用来煮绿豆汤。

当豆荚由绿转黑才能采收,豆荚成熟的时间也不一致,须分批分期及时采收,无法机械化。采收后还要进行两次日晒,第一次曝晒令豆荚裂壳,风选,再日晒,冷藏保存。绿豆属兼作小宗杂粮,种植需大量劳力,台湾的栽培面积大幅度缩减,坊间所售多为进口。

除了熬汤,也常煮粥。我们神往的绿豆粥熬得稀稠适度,泛着米光,飘着豆香;也许有咸鸭蛋、酱菜陪伴着,串联着华人的饮食生活。

大龙峒人黄水沛(1884—1959)作《绿豆粥》:“一饱何曾要万钱,故人杯水抵琼筵。自甘藜藿时恒啜,间食膏粱味益鲜。金谷咄嗟为客办,曹家烹煮并萁然。莫教黑白同成腐,烂熟方将口腹填。”藜藿指普通人吃的野菜,诗中还用了石崇的典故,豆粥需慢慢熬,晋代石崇在金谷园宴客,却能片刻间端出煮好的豆粥。《晋书·石崇传》载,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每冬得韭萍齑。王恺不能及,每以此为恨。乃密货崇帐下,问其所以。答云:“豆至难煮,预作熟末,客来,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萍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耳。”于是悉从之,遂争长焉。祟后知之,因杀所告者。

古人好像特别爱豆粥,绿豆赤豆,均可入粥,咸信有保健作用,诸如唐代储光羲、李商隐,宋代陆游、范成大、惠洪,元代杨允孚,明代周砥,清代阮葵生等,皆有诗赞颂。阮葵生《吃粥诗》前四句云:“香于酯乳腻于茶,一味和融润齿牙。惜米不妨添绿豆,佐餐少许抹盐瓜。”

苏轼《豆粥》借历史典故说了两个故事:光武帝刘秀起兵之初,被强敌逼得四处逃窜,仓皇来到滹沱河下游的饶阳芜蒌亭,饥寒交迫,幸亏手下大将冯异送来豆粥,化解了劫数。后来,遇大风雨,冯异抱薪,生火给刘秀取暖,刘秀对灶燎衣:

君不见滹沱流澌车折轴,公孙仓皇奉豆粥。
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
又不见金谷敲冰草木春,帐下烹煎皆美人。
萍齑豆粥不传法,咄嗟而办石季伦。
干戈未解身如寄,声色相缠心已醉。
身心颠倒自不知,更识人间有真味。
岂如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
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我老此身无着处,卖书来问东家住。
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

江边雪白的芦苇,早晨升起炊烟的茅庐,懒洋洋躺在床上听鸡鸣,估计豆粥煮熟了,散着头发趿拖着鞋就去吃一顿。诗僧惠洪《豆粥》诗也用了那两个典故,并描述具体煮法:“出碓新粳明玉粒,落丛小豆枫叶赤。井花洗粳勿去萁,沙饼煮豆须弥日。五更锅面沤起灭,秋沼隆隆疏雨集。急除烈焰看徐搅,豆才亦趋洄涡入。”前半段叙述豆粥的原料,烹制时间和火候,可见豆粥虽则清贫,熬煮却耗时费神。

就像芝麻绿豆,乍看总不起眼,豆子常象征穷人,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在剧作《普鲁特斯》(Plutus)中叙述一个人发财了,就“再也不像个扁豆了”。豆子也象征萌芽、成长和生命,古人赋予豆子超自然力量,古巴比伦的迦勒底人(Chaldean)相信人死后会变成蚕豆;埃及法老用小扁豆陪葬,借小扁豆带灵魂上天堂……

相传绿豆做枕头可令眼睛清亮,我睡了好几年,似乎无效,眼睛依然浊,依然识人不明。

绿豆之为用大矣,如绿豆海带汤、绿豆凉粉;此外,绿豆做成粉、甜品如绿豆糕、绿豆椪,皆是高尚茶食,也是很有面子的伴手礼。华人世界常见绿豆汤、绿豆粥;绿豆冰沙台湾才有,乃绿豆泥、冰沙、蜂蜜的组合。

我在“三少四壮”专栏初谈绿豆时曾说,绿豆蒜口感滑爽绵密,甜而不腻,最初以热食出现。烈阳下的南台湾永远需要一些消暑退火的东西,很快就转变成冰品:“源于恒春半岛的绿豆蒜是脱壳后的绿豆仁,可能是状似拍碎的蒜头,故名。”不久《人间副刊》转来张悦雄先生长信,指正绿豆蒜名称的由来:

老朽是地道的恒春人氏,就记忆所及,绿豆蒜取名的由来,完全和它是不是“状似拍碎的蒜头”无关。儿时的恒春,偏远,偏僻几无多识者。每当夜色昏黄,落山风起时节,但见一位年约四五十的“一条汉子”,担着一副像剃头担子的物事,一边摆几传碗筷(铁制汤匙),一边小火炉上煨着一锅清澈淡白勾芡去皮绿豆,在灯影下,在沙尘满街的小道上,一声声吆喝:“绿豆蒜哦,绿豆蒜哦。”常常记起,这时候,祖母就会推开家里那道透风透光的柴扉,嚷着:“蒜啊!来两碗绿豆蒜。”原来,担着绿豆蒜沿街叫卖的“汉子”,他的诨名就叫“蒜啊”(真实姓名已无从查考)。这是五六十年代时的陈年往事了。

恒春半岛辟为公园之后,绿豆蒜也跟着红火了起来,只是蒜啊的沿街叫卖“绿豆蒜哦,绿豆蒜哦”的声音,已消失在街灯昏黄的苍茫里,蒜啊这条“汉子”也湮没在时间的长流里了。现在的所谓绿豆蒜不但已换成黑(红)糖的焦黄色色彩,里头还多了龙眼干、粉粿等等物事,已丧失了他原有的清纯和原汁原味。

张先生是恒春南门人,字里行间感觉他非常谦逊,以上记述的童年经验相当可信,也十分宝贵。

我难忘那个酷热的三伏天,秀丽参加了她最后的家庭旅游,我驾车来到宜兰,加入“北门绿豆沙牛乳大王”排队人龙,端了一杯绿豆沙牛乳给病妻,嘱她慢慢喝。调理台上摆满了各种水果,翠绿的柠檬、四季橘,褐绿相间的骆梨,鲜黄的橙子、葡萄柚,果汁机忙碌运转,似乎有些水汽被烈日蒸腾,亮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睛。我们共同的时光,和生命中一些疼惜的也被蒸发,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