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苹果

蜜苹果

10月中—12月

秀丽流产后很忧郁、伤感，遂安排环岛散散心，那时候，珊还寄居在外婆家，不知何故竟未绕到新屋接她同游。来到武陵农场打电话给珊，她好像有点不爽没跟去：我要去啊，没说不去呀。

回程经过梨山，见到路边有人在卖蜜苹果，买了一些在车上吃；才吃了一个就懊恼没多买，可惜车已近花莲，来不及回头了。多年来，蜜苹果一直撩拨着我的渴望和想象。

日本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酷爱苹果，他曾因通奸罪被收押，有一首和歌描述囚禁时的心境：“在监狱里发着抖啃苹果，苹果的味道沾满全身。”北原白秋搞上邻居的老婆，遭到人们强烈的指责，被拘的那两个星期差点精神崩溃，幸亏弟弟四处奔走营救，并每天带着美味的食物探监，他在另一首和歌写出狱时的快活：“挪开监狱沉重的木盖后，心情好像在苹果盒中跳舞。”每当困顿时出现转机，他常会歌颂苹果。

有人像北原白秋这么爱苹果吗？他弥留时突然要东西吃，妻子端来苹果汁，他却不要喝苹果汁，要整个苹果。家人削了两片苹果，他一口气就吃光，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苹果充满了奥妙，连接着乐园；走进苹果园，好像走进上帝的家园。鲜有水果有那样神秘的内涵和魔幻故事——天神宙斯和赫拉结婚时，大地之母盖亚（Gaea）赠送金苹果作贺仪。掌管青春的女神伊都娜（Iduna）守护着金苹果，在每年举办的盛宴中，分赠众神吃苹果，让他们永保长寿和青春。

纵剖苹果，是强烈的情色意象，难怪长期以来象征生殖力和永恒的生命。苹果总是连接着欲望、繁衍和健康，也离不开虚妄与背叛。整场特洛伊战争的祸根就是一粒金苹果。

横剖开来，果核里的五个种子正好形成五角形，形状和数字是基督教文化、巫术界咸信的解开良善与邪恶知识的关键。那漂亮的色泽和形状，令人难以抗拒，又总是连接了爱情和诱惑，最有名的是童话故事里邪恶巫婆和白雪公主。

俄罗斯动画片《童话的童话》里那个幻想自己坐在树上和乌鸦分享苹果的小男孩，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雪花不停地落着，两只乌鸦分坐左右，不断提醒小男孩，该轮到自己咬一口苹果了。雪花不停地落着，落在树枝上，落在苹果上，落在公园的椅子上，落在一直喝酒的父亲大衣上，落在聒噪不休的母亲身上。

苹果本来很贵族，开放进口后才平民化，台湾人才普遍能吃到硕大便宜的苹果。黄春明小说《苹果的滋味》叙述江阿发被美国军官撞断腿，送进美丽的美国医院，相对于贫民窟的住家，医院显得静谧、洁白，天堂般美好。肇事者格雷上校带着纸袋进病房探望，袋内有三明治、牛奶、汽水和苹果，都是他们平常吃不起的东西。格雷先给了两万元慰问金，还表示会负责江家的生活，并送阿发的哑巴女儿去美国受教育。阿发感激涕零连声说：“谢谢！谢谢！对不起，对不起。”陪同来的外事警察突然开口道：“这次你运气好，被美国车撞到，要是给别的撞到了，现在你恐怕躺在路旁，用草席盖着哪！”小说最后一段描写大家拿着苹果不知如何吃，阿吉咬一口说，像电视上那样嘛：

经阿发这么一说，小孩、阿桂都开始咬起苹果来了。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带着怯怕的一下一下此起彼落。咬到苹果的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总觉得没有想象那么甜美，酸酸涩涩，嚼起来泡泡的有点假假的感觉。但是一想到爸爸的话，说一只苹果可以买四斤米，突然味道又变好了似的，大家咬第二口的时候，就变得起劲而又大口地嚼起来，噗喳噗喳的声音马上充塞了整个病房。原来不想吃的阿发，也禁不起诱惑地说：

“阿珠，也给我一个。”

全家人品尝苹果，仿佛品尝着梦想。两条断腿换来吃苹果的欢愉，反映当时台湾的贫穷，刻画低层工人的愚昧、卑微，象征着美国与中国台湾的关系。

大部分野生苹果多不好吃；美味的苹果几乎都靠人为嫁接才能杂交出美味。大自然力有未逮，被人类驯化的苹果总是鲜红，爽脆，一口咬下虽然不会汁液喷溅，却也齿颊生津。

梨山海拔2300米，温度低，温差大，气候条件适合苹果生长；孟冬时气温骤降，苹果的遗传密码下达了繁殖下一代的指令，将储存的淀粉转化成糖，防止果实冻伤，令本来就甜的苹果形成一圈“蜜腺”。

蜜苹果皆在树上成熟才采收，它通常没有涂蜡，我都连着果皮一起吃。然则不一定每一粒都能结蜜，有时得凭一点运气。选购时还是要靠手感，握起来越沉越佳；此外，蜜苹果多为红色，底部转成黄色者较成熟。当然，有不肖业者以进口苹果冒充蜜苹果。

进口苹果美艳又廉价，本土所产全无招架之力；除了蜜苹果。蜜苹果其貌不扬，远不如进口苹果艳丽；果皮也较厚，果心周围呈现一圈半透明的果蜜结晶；它的细胞排列很紧密，细胞壁的强度又低于间质，咬下去，嘴里产生细微而芬芳的震波，酸味和甜味有非常快乐的结合，瞬间就征服了口舌。

蜜苹果连接着梨山经验，连接着未带珊一起旅游的内疚感，连接了独特的果香。有时某种气味是暗号，打开记忆之门的暗号。我迷恋它，淡黄的果肉中那圈甜蜜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