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
柑橘
1月—4月
大学时期赁居在阳明山偏僻的农舍,闭门读书;偶然外出散步,发现一橘园,结实累累的草山橘掉落一地,无人闻问,我捡了吃,颇有风味。跟秀丽交往后,有次带她探幽,来到橘园,见一对年轻人正在采橘子,一时想在女朋友面前耍酷,虚张声势地喊:喂,我是园主,不可以偷摘橘子喔。年轻夫妻相视,笑着对我说:这橘园是我们家的,反正我们也没时间上山来摘,你想吃就尽管摘去吃吧。
很多人有摘橘子的经验,俞平伯描写童年橘黄时打橘子:“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扑秃扑秃的已有两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他打的是“黄岩蜜橘”,皮相当结实,虽言蜜橘,酸度颇高。

俞平伯追忆孩提时还吃“塘栖蜜橘”:“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这段叙述有点像我们今天吃的茂谷柑;茂谷柑由宽皮柑、甜橙杂交选育而成,果皮薄,亮丽,油胞小;果基和果顶扁平,掂着坚实饱满;吃起来柔软多汁,渣少,甜味较高。
好吃的橘子应该就像张岱在《陶庵梦忆·樊江陈氏橘》所述:“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陈氏的橘子好吃,品种之外,是把握到采摘的时机,等橘子成熟到最佳状态才摘,“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天下水果不多崇尚在丛黄、在丛红?违逆了大自然的时序和节奏,岂有美味。
柑、橘、橙外形相仿,常被混为一谈。橘可谓基本种,花小,果皮好剥,种子多呈深绿色;柑是橘与甜橙等其他柑橘的杂种,花大,果实较不易剥皮,种子为淡绿色。它们是同科同属而不同种;简而言之,柑橘是总称。
早期台湾土产橘子味酸,观赏价值高于味赏价值。沈光文(1612—1688)《番柑》:“种出蛮方味作酸,熟来包灿小金丸。假如移向中原去,压雪庭前亦可看。”又,《番橘》一诗亦是描写橘成熟的形貌:“枝头俨若挂繁星,此地何堪比洞庭。除是土番寻得到,满筐携出小金铃。”好像把柑橘当花卉观赏。
移植过来的柑橘很快适应了美丽之岛,后来的西螺柑、九头柑逐渐赢得赞赏。清乾隆九年,李阊权任台湾知县,其诗《柑子》写得不如何,却可见欢喜之情:“色变金衣偏灿烂,香浮朱实倍晶荧。才披露叶儿童喜,试嚼琼浆齿颊馨。”
范咸在乾隆年间任巡台御史兼理学政(1745—1747),治台期间尝到九头柑,非常惊艳:
传来海上得分甘,玉乳琼浆旧未谙。
千树何当夸异种,九头今始识真柑。
曾经黄帕分携重,不厌筠笼取次贪。
正值上元嘉节后,洞庭休再忆江南。
范咸说台湾产九头柑,可能传自广东或浙江,瓤九瓣,应是名称由来。胡承珙有两首《西螺柑》,评价不高:“橙黄橘绿一天愁,赖有尝新慰滞留。欲寄书题三百颗,故人多在海西头。”另一首:“露叶烟枝傍水涯,洞庭春色漫相夸。素罗双帕无由致,不及金盘进御瓜。”他似乎对台湾的柑、西瓜都不甚了了。
西螺柑是一种椪柑,原产于印度,清初从广东、福建移植来台。椪柑因外形膨胀像充了气,故名。西螺柑是清代台湾特产中,少数得到中土宦游人士称赞的果品。
到了黄清泰,西螺柑的风味已相当迷人,他也有两首《咏西螺柑》,第一首喻西螺柑金黄澄亮如宝石闪耀,又喻为君子般温润如玉,其美学观、价值观显然承袭自屈原以降的传统:
人烟寒处点秋光,火齐星星艳夕阳。
材足抗衡唯佛手,妙能分润到诗肠。
饶金便觉无酸态,怀玉端宜作冷香。
莫羡洞庭千万树,西螺洲畔摘轻霜。
轻霜,柑橘的代称,秋天采西螺柑,顺手摘下结在上面的轻霜;黄清泰对西螺柑的评价不输江苏太湖的“洞庭柑”。他另一首《咏西螺柑》,直接描述西螺柑风味及血源:“踰淮化枳笑区区,试问江南有此无?书字从甘名不愧,医人消渴病全苏。梨虽清品难为偶,蔗亦长材惜太粗。今日孙枝传遍处,丰裁不减味微殊。”
此外,吕敦礼《西螺柑》盛赞西螺柑远胜温州、台州所产:“经冬万树实盈枝,品比温台远胜之。藏待来年春二月,携同斗酒听黄鹂。”施钰(1789—1850)歌咏西螺柑的风味绝佳,果形美丽,并有药功:
皮黄宛似鹅儿染,色艳尤如蜡样含。
小摘罗疏陈棐几,珍藏端重贮筠篮。
劈开雪瓣周身洁,捧上瑶盘信手探。
咀嚼耐人良可爱,朵颐供我又焉贪。
津流齿颊脾先沁,甜入衷肠意正酣。
绝胜楂梨形澹涩,俨然橘柚蕴清湛。
非同化枳淮而北,不羡离枝岭以南。
品擅药囊功匪浅,馨偕兰室善奚惭。
现在台湾柑橘品种已多,主要包括椪柑、桶柑、海梨仔、茂谷柑、温州柑等等。温州瓯柑历代是朝廷贡品,素有“端午瓯柑似羚羊”之誉。有时橘越淮不一定变成枳,我在台湾吃瓯柑,与在温州所尝一个样,一样质优味美,每尝它总想到瓯江风情,想到我的朋友曹众童年时,提着两篓瓯柑搭长途火车上京,很有上朝进贡的况味。
柑橘的外形美丽未必就质优,选购时勿以貌取橘,粗放的桶柑虽则长相平庸,却风味甚美。要之:皮薄,色深艳,结实有沉甸感,果蒂细,脐部的凹陷处平广;如张岱所描述,大抵不差。
洞庭橘自古闻名,当然跟屈原有关。我曾赴洞庭湖畔屈子祠参拜屈原,墙上还有他早年的作品《橘颂》,这是中国的第一首咏物诗,以橘树为喻,表达自己坚贞的意志和理想: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后代诗人都能想象这位千古辞赋老祖宗漫步橘林,难掩抑郁,喻橘为君子、为知己、为好友,又比作师长。《橘颂》问世,几乎就定位了后世对橘的文学想象。如“受命不迁”的忠诚,“愿岁并谢”的坚定,“独立不迁”的风范,和伯夷叔齐的隐逸之情……却偏偏没讲橘子的滋味。
古来骚人墨客咏橘者甚夥,柑橘意象在唐代尤其大规模生产,《全唐诗》中的“橘”诗就有285首,多继承了屈子赋予的高风亮节之情操,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抱负和期许。张九龄被贬荆州后,作《感遇》,即是明显的例子:“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比较触探到滋味的还是要等美食家出场,如苏轼《食柑》中描写:“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
中国是柑橘的重要原产地之一,已栽培四千多年,宋·韩彦直《橘录》是世界上第一部栽培橘子的专书。柑橘总在深秋成熟,李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叙说秋冬美丽的风景和略显萧瑟的人情。
华人赋予橘树高雅的形象,其芳香令周围的空气为之震动。唐·钱起《江行》:“轻云未护霜,树杪橘初黄。信是知名物,微风过水香。”柑橘之于华人,除了美味,另有深刻的文化性格和意涵。
橘和吉音近,柑与甘同音,其气味、滋味和色泽,同时讨好了吾人的嗅觉、味觉、视觉,乃至于听觉。晒干橘皮炮制中药,即是陈皮,能健胃整肠,去油腻;更是烹调良伴,卤味、甜汤的最佳配角。甚至烘烤橘子皮的气味,是海明威重燃枯竭文思的办法。
无论多么甜的柑橘,多少会带着些酸味,它的柠檬酸、苹果酸,令果糖有了较丰富的层次感。那酸,很启人深思。
东汉末年,6岁的小陆绩去九江见袁术,辞别行礼时,三颗金黄的橘子从怀中掉出,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
小陆绩跪了下来,说:“欲归以遗母。”
什么美味令陆绩小小年纪要带回家孝敬母亲?后来这三颗橘子就成了文学上思念母亲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