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

草莓

1月—3月

工作室附近有一家日式和果子铺,产品种类不多,我总觉得都太甜。秀丽嗜甜食,偶尔去买麻糬吃,边吃边评论,很有甜点达人的架势。冬春之际,我常买“草莓大福”回家孝敬她。杵捣的糯米外皮,包覆着红豆馅和一大颗新鲜草莓。草莓的果酸,适度修饰红豆馅的甜腻;草莓清新的香味,大幅提升甜饼的气韵。她最后的日子,我几乎天天买,也许潜意识里害怕她吃不到了,遂期盼她常吃大福,能带来巨大的福分。我眼见她胃口日渐退化,连平常嗜吃的草莓大福也无法再吞咽。

我好像先认识草莓果酱,后来才吃过草莓。少年时吃草莓果酱夹土司,允为美味。后来有机会鲜吃,觉得香气袭人却不甚美,酸度太明显。再后来,逐渐吃到质地柔嫩、酸甜平衡、香气浓郁的好草莓,有一种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惊艳。

苗栗大湖是台湾草莓的家乡,产量最多,种植技术最成熟。这种温带浆果其实不那么适合亚热带,因此需重肥重药;又贴近泥土,成长过程不免遭污染,一定要清洗洁净。清洗时,先轻轻洗净再去掉蒂头,以避免附着在表皮上的杂质从蒂头渗进。

这种裸子浆果,种子裸露在果肉之外。多数水果由子房发育而成,草莓的果实则是花托所发育,我们吃的部分其实是假果。购买时挑选果蒂新鲜、果色红艳、果体结实者。

除了鲜吃,可制成各种加工品,如草莓果酱、草莓酒、草莓冰、草莓冰淇淋、草莓优格、草莓蛋糕等等。我喝过大湖酒庄酿造的草莓酒“湖莓恋”“典藏情莓”,两款酒皆以爱情命名,琥珀色酒液相当诱人,酒精度不同,都“莓”香强劲,冰镇后风味甚佳。我央请天香楼杨光宗主厨据以研发菜肴,他设计出“湖莓恋双鲜”:将草莓打成泥,与湖莓恋、蜂蜜、草莓优格搅拌均匀,作为酱汁。鲜贝煮熟,烟熏;鳝背酥炸。以什锦生菜打底,和鲜贝、鳝背、新鲜草莓摆盘,淋上酱汁。我想象用它来煮洋梨,风味肯定也非常迷人。

无论外形或滋味,草莓自古就让人联想到爱情,罗马人认为是春药,是爱神维纳斯的象征。草莓更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象征,莎士比亚《亨利五世》:“草莓长在荨麻底下,四周越是劣等植物,草莓长得越茂盛。”莎翁另一出名剧,奥赛罗送给爱妻苔丝狄蒙娜(Desdemona)的定情物,就是绣着草莓的手帕,他要她妥善保存,随身携带;她也常拿出手帕亲吻。然而,后来出问题的也是那方草莓手帕,让歹人有机可乘,挑起可怕的嫉妒心。

草莓多略呈心形,艳红,肉纯白,多汁,太像饱受爱情折磨的心了。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名画《春》(La Primavera),画面是优美宁静的森林,维纳斯和三女神沐浴在阳光中,蒙住双眼飞翔的小爱神丘比特正准备射出金箭;季节女神佛罗拉(Flora)身着缀有草莓图案的华服,身后跟着春神和风神;地上长了许多草莓,一切都迎接着春天降临。这幅蛋彩画色彩明丽,线条轻灵,描绘春天和爱情的寓言。

这种浆果似乎牵挂着许多艺术家的感情,披头士(Beatles)乐队名歌《永恒的草莓园》诉说约翰·列侬(John Lennon,1940—1980)永恒的乡愁:

Let me take you down, 'cause I'm going to Strawberry Fields.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让我带你去,因为我正要前往草莓园。
没什么是真实的,也没什么值得牵挂。
永恒的草莓园。

草莓园是列侬姑妈家附近的一栋房子,是他童年玩耍的地方,象征生命中钟爱的角落。我跟列侬一样自幼羞怯、敏感、缺乏自信,孤独的心灵中有着独特的幻想世界;可惜我缺乏他的才华。

草莓含天冬氨酸,有助消脂排毒瘦身,欧美人称之为“苗条果”。它富含维生素C、钾、磷、铜、钙、镁,其果胶和纤维素能促进胃肠蠕动。它是台湾较常见的莓类水果,其他像蓝莓、覆盆子、蔓越莓则仰赖进口。从前住阳明山,农舍外面野生着桑葚、蛇莓、悬钩子,我有时采来吃,觉得亲自采摘水果的滋味更美好。希尼(Seamus Heaney)在《采黑草莓》(Blackberry-Picking)一诗中追忆童年采集草莓的经验,赞美尝到黑草莓的鲜甜,如饮醇酒,那色泽“饱含着夏天的血液”,令人渴望去采摘,于是他和同伴拿着奶罐、青豆盆、果酱瓶走入荆棘丛中,“潮湿的草刷亮了我们的靴子”,黑亮的大草莓,“像火热的眼睛”:

You ate that first one and its flesh was sweet
Like thickened wine: summer's blood was in it
Leaving stains upon the tongue and lust for
Picking. Then red ones inked up and that hunger
Sent us out with milk cans, pea tins, jam-pots
Where briars scratched and wet grass bleached our boots.

岁月如水果,每一种水果都有自己的产期和独特的色调、气息、滋味。波兰诗人伊瓦什凯维奇(Jaroslaw Iwaszkiewicz,1894—1980)喻草莓为妙龄十八的青年,戴着桃色眼镜观看世界,一切如花似锦、韶华灿烂。真的,我记得昨天还是一个大学生,怎么忽然已是花甲老翁了呢。

草莓果然像爱情一般脆弱,不耐储存、运送,可它是那么动人,外观碧玉嫣红,风姿妩媚;它又如此脆弱,经不起猜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