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眼
龙眼
7月—9月
树梢上结实累累的龙眼诱引馋涎,我脚踏枝桠交叉处慢慢爬上去,树干有蚁队奔忙,也有几只介壳虫行走。夏日午后,南风断续吹拂,外婆捧着饲料走过树下,撮嘴叫唤四散的鸡群来啄食。头顶上几串龙眼密密麻麻,似乎伸手可及,日光闪过叶隙,脚刚踏上一截枯粗桠,后者就应声断裂,让我从树上摔下来。疼痛,却不敢哀叫。
我怀疑那次也摔坏了头,不然在学校的成绩岂会那么糟?上小学的前一年,我结束了和龙眼树的亲密关系,那时候我可能就已经觉悟,缺乏爬树的天分,缺乏一切运动的细胞。
龙眼树的树皮会有细条裂状剥落,即使还年轻,也是显得老态。其果核黑色,形似眼珠,故称龙眼;又因它成熟时恰逢桂花飘香,俗称桂圆。其他别名很多:福圆、龙目、圆眼、益智、比目、亚荔枝、荔枝奴、骊珠、燕卵、蜜脾、鲛泪、川弹子。
汉代以降,骚人墨客就常把龙眼、荔枝并称,两者除了产区一致,树形树叶也像。不过龙眼总是位居老二,甚至被称为“荔枝奴”,《番禺杂编》:“龙眼,子、树、叶俱似荔支,但子圆小,止淡黄一色,广人多呼为亚荔支。”《南方草木状》载:“龙眼,树如荔支,但枝叶梢小,壳青黄色……肉白而带浆,其甘如蜜。一朵五六十颗,作穗如葡萄然。荔支过即龙眼熟,故谓之荔支奴。”明·王象晋有两首诗赞颂龙眼,其中一首极言其美:
何缘唤作荔枝奴,艳冶丰姿百果无。
琬液醇和羞沆瀣,金丸玓赛玑珠。
好将姑射仙人产,供作瑶池王母需。
应共荔丹称伯仲,况兼益智策勋殊。
清嘉庆年间,旅台福建人吴玉麟作《龙眼》,料想是从王象晋的诗作脱胎而来:“黄里裹冰肤,累累若贯珠。谁将龙刮目,未许荔称奴。益智神能健,清心暑可驱。更怜嘉树荫,霜雪总无殊。”当老二有什么关系?不强出头,随缘随分,虚心成长。
好像甜蜜的接力赛,龙眼产季紧接在荔枝之后,宋·杨万里《西园晚步》云:“龙眼初如绿豆肥,荔枝已似佛螺儿。”这两种水果令夏天显得更加明媚。
大部分水果的果肉都紧紧包覆着果核,如南洋水果榔色果(duku-langsat),往往吃了果肉顺便就嚼到果核。龙眼和荔枝很聪明,除了蒂头,果肉与果核总呈半分离状态,非常方便吞食,有利于撒播种子。
虽则被相提并论,两者仍颇有差异:荔枝从初生的绿色到成熟的红色,随成长过程而变化;龙眼则始终土褐色,维持初衷。荔枝的果形像心脏,尾部稍微尖突;龙眼则是圆形。龙眼比较固执,初生小龙眼就有一层薄肉包裹着种子,慢慢随着岁月增长;小荔枝一开始仅果皮包覆种子,没有果肉,种子成熟后,假种皮才由种柄处生长,快速膨胀,包覆起种子。
鲜食以荔枝较名贵,晒干后则桂圆为尊;荔枝干可壮阳火,龙眼干饶具食疗效益,能安神养血。可惜已无缘于我这种体质燥热、痛风、高血糖的糟老头了。
苏轼《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荔支》亦视两者系出同源,喻两者如柑、橘:
龙眼与荔支,异出同父祖。
端如甘与橘,未易相可否。
异哉西海滨,琪树罗玄圃。
累累似桃李,一一流膏乳。
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
图经未尝说,玉食远莫数。
独使皴皮生,弄色映琱俎。
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
东坡居士为文作诗一向擅比喻,《荔支龙眼说》一文认为荔枝吃起来像“蝤蛑大蟹”,而龙眼吃起来仿佛“彭越石蟹”,这种以果肉多寡为喻的办法容易理解。
就读辅大比较文学博士班时,曾邀请小说家黄春明来课堂上演讲,那场演讲他叙述和弟弟拿着空罐头捡龙眼核玩,被急急叫回弥留的母亲病榻前,未等母亲开口,即献宝般展现半罐龙眼核:“妈妈你看,我捡了这么多的龙眼核呐。”幼年黄春明,没意识到这是告别的最后一句话,“长大后每看到龙眼花开,我就想,快到了。当有人卖龙眼,有人吃着龙眼吐龙眼核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妈妈就是这一天死的。”
我的龙眼经验也属于童年。因为想吃龙眼从树上摔下来,负伤走向求学路程。没料到童年从龙眼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竟会纠缠了我一辈子,几十年来总觉得右脚踝透露着古怪,不痛,不酸,明显的是内侧骨头凸起,右脚的鞋较易磨损。那是一则隐喻吗?一种无法修复的甜蜜的伤。